一
　　 沿着上弦月弯形的堤岸徐行，走在初春的上午。
　　 俯瞰堤坝下，那水远远地，深深地，就伏在下面。觅到一处缓步梯，便走下高高的滨江路。下面一层堤坝很宽阔，铺着一些碎石块，石块有大有小，路面并不很平整，行走有些吃力。走了不远，复有一处向下的阶梯，连接着下一层堤坝，堤坝上依旧是一些碎石块，只是，比上一层的石块要小一些，而且，大小也很均匀。再向下，就没有修筑的阶梯了，堤坝的坡面是一些用丝网笼住的褐色大石块，只能寻一处舒缓处跳下去。
　　 落脚处软软的，如履地毯，格外舒适。俯首，居然是一片灰蒙蒙的薄沙，初看以为是河泥，随手抓起一把，指间捻一捻，犹如粉末，柔滑细腻，风都可以吹走。陡然心生喜悦，便深挖了几下，下面露出一抹深黄色，金灿灿，带着迷人的潮湿气。这似乎告诉我，近了。
　　 昂首再望水面，已然离我不远，只是，我还在它的上面，还有一段距离。
　　 越过松软的沙滩向下，就站在水平面上。回望堤坝，陡然变得遥远而高大，水面变得宽阔而亲近。令人欣喜的是，扑面而来一大束新鲜的水气，一下子冲进鼻翼、肺腑，仿佛那片水绵绵不绝倾入你的身体，你的思想。水气带着味儿，分辨不出水流的味道，游鱼的味道，水草的味道，落花的味道，小舸的味道，鱼灯的味道，山色的味道，桥影的味道，渔夫摇橹的味道，女人浣衣的味道，倒是一应俱全氤氲在一起，飘着馥郁，飘着清冽，飘着梦幻。
　　 似曾相识，又似未曾谋面，那种陌生的熟稔，让我在忐忑中陶醉。
　　 闭合眼眸，张大鼻翼和双唇，也展开全身的毛孔，浸淫于水畔弥散的气味之中。此刻，不仅是身体，更应该用灵魂拥抱那味道。
　　
　　 二
　　 我从远方来，从白雪皑皑的北方来。在我降落在这片土地上时，眉睫还挂着昨日的雪霜。
　　 我是为这片绵长而浩渺的水而来，只为碰触一下它的肌肤，它的额头。
　　 昨日，在苍茫的黑山谷里，我睡在群山之中，安静如婴儿一样，一枚月始终停在我的额头，悬挂在一个异乡梦的夜空；昨日，我也像奥林匹斯山顶的神一样，迎着风耸立在一座兀立山巅的顶峰，鸟瞰无数山峦，无数谷壑。
　　 然而，我还是匆匆扑下高高的山峦，从一千二百米的高空俯冲，像大鸟，扑向江水。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是中国古人的山水情结。倘若由我来选择，不用须臾踌躇，我的目光一定落在后者。我非智者，但却对水有着深深地景仰与眷恋。我的躯体总是觉得干渴，情感常常因干涸崩裂，思想更是不时龟裂，像久旱无雨的田野，渴望掬来滔滔一江水，注满荒凉纵横的沟壑。
　　 刚刚走过的冬季，还在身后的家乡凛冽，冷风还在心间呼啸。干涸和寒凉让我飞越千山万水奔向这里，不是因为惧怕寒冷，而是追求更早一些的春季，追求没有漂浮冰凌的春水。
　　 拂晓，我就起床收帘，在南岸酒店六层幽暗的房间里，静静望江，如同眺望一个女人。
　　 渐渐，笼在黎明的熹微中，江从一座桥下娉婷走来，脸颊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晨起的女人，脸颊朦胧着昨夜的睡意。我仿佛还能听见，午夜细碎呓语，清晨窸窣穿衣。
　　 刚才，那番浓郁的味道，是在召唤我吧？牵我进入水的闺房，走近江的床头。
　　
　　 三
　　 我站在水中央。
　　 站在一幅偌大裙摆的褶皱之上。大片的苍绿从上游向我涌来，舒缓地，柔软地，缄默地，典雅而忧伤。
　　 我坐下来，坐在延伸到江心的一片岩石上。灰白色的岩石奇形怪状，布满大大小小的坑穴，像一只露出巨大脊背的龟。所有的岩石都没有棱角，圆润柔滑如同女人的手臂，记录遥远摩挲的痕迹。
　　 水，绸缎一般铺陈在四周，翠碧的波纹摇荡着着初升的阳光。水，绿得耀眼，清得透彻。看得清足底的岩石向水的幽深处延伸而下，让我不禁羡慕它，居然生在这曼妙之处，一生都享受一江碧水的抚摩和浸淫。我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水，便陷入柔然的肌肤，点出一朵很小的涟漪。指尖微微濡湿。有一滴悬着，不肯坠落，眨着眼睛仿佛有话欲说。那水微凉，像孤独女人的手指，衔着一个漫长的忧郁，让我不忍心再次戳破水的心事。毕竟，这是一个心情应该明媚的早晨。
　　 阳光落在水面上，落在江石上，落在我身上，柔和的光线像佛或神的手，摩挲我的头顶，让我陶醉，让我迷离。我幸福地遐想起来，我也是江心的一块石，圆润而丑陋，却快乐；我也是水边的一株树，茂密着老朽，却惬意；我也是波中一朵浪，优雅着幻灭，却豪迈。
　　 一阵风，沿着对岸的山麓吹过，掀起一阵波浪。我像小时候那一样，俯身放低眼眸贴着水面看去，成群的涟漪向我的额头涌来，一层层，一拨拨，一片片，闪烁着耀眼的光晕，宛若掉进群星璀璨的夜空。粼粼波光中，山峦、桥梁、树木、木船的倒影，一起跳跃着涌来，连绵不绝，把我的眼眸和灵魂淹没。
　　 “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这是杜甫游江时的感受。
　　 我不知道，颜真卿、李白、韦应物、陈子昂、李商隐，陆游、范成大泛舟至此时，是否曾跳下唐宋的那一叶扁舟，如我一样坐在水畔，陪江快乐，陪水忧伤；也是否如我一般，把眼眸贴着岩石看江，体验一种无间的浸淫。
　　
　　 四
　　 我坐着，与阳光和岩石一起，久久坐在江心，等候夕阳。
　　 其实，我远远过来，不仅仅是为了一睹江水清丽的脸庞，清澈的眸子，羞赧的笑靥，柔美的腰姿，更想觅一块石头，坐在飘逸的裙裾旁，坐一天，坐到夕阳把余晖洒向江面，坐到渔灯亮起。坐着，倾听江水讲述潺潺的故事，讲述流淌的快乐和绵长的哀伤。
　　 任何一条水流，都是有故事的。流淌，不啻一种永恒的诉说。
　　 我坐着，面向上游，凝视倾泻的江水滚滚而来。侧耳倾听，祈盼有佛的语声顺流而下，经过我的耳畔。在大佛洞、莲花洞、牟尼洞、千佛洞、睡佛龛、多宝佛窟，以及三世佛窟、无忧花树佛、弥勒佛窟、三身佛龛、菩提像窟、卢舍那佛龛、藏佛洞里栖息的众佛们，或许此时正在东岸对着江水的早晨诵经，或许，江面飘来的一枚树叶，一朵细浪，就是佛不经意间掉落的一句偈语。
　　 我也似乎听到，江水吟唱出喑哑的歌声。一首诞生于北碚江边的歌，从上世纪三十年代浓浓的硝烟中传来，嘶哑，悲壮，带着咆哮的节奏，在静默中轰鸣，流过思想，卷起历史的万丈波涛。那激越的旋律，在江面荡出端木蕻良和贺绿汀两个名字。枪炮声中，他们把文学和音乐结合起来，塑成一条大江，一江惊涛骇浪，与东北的《松花江上》一起，唱响东北，唱响西南，唱响全中国，形成巨大的合奏，表达了一个民族收复失地，重返家园的强烈愿望，掀起波澜壮阔的抗战浪潮。
　　 还有许多故事，激越的，哀婉的，每一片涟漪就是一个片段，每一层波浪，就是一个情愫，都在江水缄默的流淌中娓娓倾诉。
　　 我坐着，倾听。
　　
　　 五
　　 我坐着，在水中央。
　　 江水浩荡，向下游奔涌而去。回身瞥一眼，一江碧波沿着北岸一段山峦的崖壁蜿蜒而去，消失不见了。我知道，不远处，就是这片江水的终点。在那里，它汇入长江，把一顷碧波融入浩浩荡荡的褐黄色，激起雄浑的浪花，完成自己漫长的行程。它一生的夙愿，似乎就是为了完成一次拥抱。
　　 浪花溅起的故事不会终止，如同嘉陵江一样，沉静流淌， 恒古不息。
　　 水中央，我静静坐着，等夕阳。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