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我的母亲(散文)
岁月蹉跎,流年似水,恍惚之间,离开故乡已有29年。时光模糊了许多关于故乡的人和事,唯有站在村口等我的那个日渐苍老的身影,越来越明晰,无时不刻触动我内心的欢愉或是痛楚。
一
在老宅里,一日三餐做饭,是母亲的本分,也是一种责任。每顿做饭之前,总是毕恭毕敬地向祖母请示:“妈,你想吃啥饭?我去做。”她多一句话不说,多一个字也不敢说,因为她已经习惯祖母的高傲与冷漠,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尽心尽力地去做祖母喜欢吃的饭菜讨好她,总是思量着做几天内没有做过的饭菜变换口味,尽管如此,祖母也不领情。每当她在祖母面前受了气的时候,第一个遭殃的便是我,一把抓住我拳打脚踢,因为经常遭母亲的打骂,所以我一直非常害怕她,怕得要命,也不敢和她多说话。
偌大的老宅,无论是我们自家人吃饭还是来了客人,母亲总是默默无闻地一个人在厨房做饭,等饭做好后,一碗一碗地端着,穿过走廊,走进上房屋(南房,曾祖母住的房子),然后警觉地盯着吃饭的人,用左手取碗,然后一碗一碗地再去盛,直到让全部的人都吃完饭,自己才去吃。如果有剩饭,便是她下一顿的,如果没饭了或者不够,她就饿着,手里拿一口馍馍,边吃边去干活。即便是春节期间,村子里唱大戏(秦腔),家里的人谁都可以去看戏,唯独母亲不能。她留在家里,防备有亲戚朋友来招待做饭,独守老宅。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果说一日三餐的做饭洗锅是母亲一天里的第一个职责,那么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打扫卫生,便是母亲一天里的第二个职责。每天早上,起得最早的算是母亲,先顾不上洗刷,赶忙拿起笤帚弓下腰打扫卫生。先从上房屋曾祖母的房子开始,接着到走廊,然后北房祖父祖母的房子,最后其他各个房子以及走廊,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之后,再用扫帚扫院子和大门口,以及由大门口延伸到村口的一条长长的巷道。即使是下雪的日子,她把那条长长的巷道扫得特别干净,把雪堆在路的两边,说是行人过路方便。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老宅里,每天母亲必须的职责,都是低着头在做,无论她在做什么,逢人就将右手迅速藏起来,用左手抓取东西,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一直低着头和别人说话,这便成了母亲一生不变的处世风格。很多时候我忘记了母亲的特殊手指,很少有人知道母亲的右手有六根手指头,我很小的时候就仔细看过:大拇指就像被砍过一样,一个大豁口生出两个指头。其实我很早心里就明白,母亲一直为她的右手自卑到了极点,她怕别人看见,怕被别人嘲笑。外祖母活着的时候,也时不时地提起母亲的手,责怪自己生下的女儿不正常比别人多了一根手指头,老是遗憾当时医疗技术和条件实在太差,要不然就做手术了。小时候关于母亲的右手,我曾经问过父亲,“我妈多了一根手指头,你为什么娶她?”父亲说:“你妈人家年轻的时候长得漂亮,多一根手指头无妨,媒人把我领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看上她了。”父亲每当说起母亲年轻时的容貌,脸上总是洋溢着自豪的表情,我想他应该说的是实话。我的五官、身材和母亲像极了,要是见过我的人,想必能够猜出母亲黄花闺女时也曾是个美人坯子。
二
8岁那年农历二月二那天,我们分家了。
父亲借了村里一个没有住人的院子,院子里非常简陋,只有一间小房子,房子里只有一个土炕,一张破桌子,隔壁有一间又低又矮的茅草搭成的小厨房。我们一家五口人打扫整理了之后,就搬了进去。我没想到母亲那时候怎么那么有骨气,只拿了我们曾经用过的被褥枕头衣服鞋子之类,老宅里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拿。至于灶具等之类,都是父亲和母亲在别人跟前借钱买来的,母亲的这种骨头之硬,成了我今生的榜样,对她,更是多了一份敬佩,但是依旧害怕她,因为她还是打我。搬出老宅之后母亲打我,只是因为学习和做家务。
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中医,农村包产到户的田地较多,收种和家务让母亲一人包揽了。母亲平时少言寡语,独自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压力,一个人不得不日夜劳作,维系这个本来拮据的家庭。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劳,默默地抚育着我们。也只有独自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她挥起锄头,仰望天空,右手不停擦汗,那一时刻她是自豪的。那时候,我感觉到母亲是为土地而生的,她在那块土地上从来不藏右手。土地上的庄稼也是她的作品,她的作品永远是那样的生机勃勃,充满活力。母亲没有一点爱好,她的所有乐趣、爱好不是在厨房里就是这片土地上。每当众人用羡慕的目光来欣赏她的作品时,她会异常兴奋,嘴角便露出欣慰的笑容。
由于父母亲不舍昼夜的勤劳攒了一些钱,我们在村头盖了一座院,住进了新建的院子。院子虽然没有老宅的四合院那么气派,但是显得格外豁亮明朗。母亲和父亲住进了主屋,当然她成了一家之主。但是仍旧每顿饭做熟之后,总是让我和父亲以及两个弟弟先吃,她最后一个端起碗筷,若有剩饭,下一顿她便抢着吃。
我们搬出老宅的第9年,祖母59岁时,她病情恶化,父亲和母亲用架子车把她拉到天水市第一人民医院去检查,得出的结果是胃癌晚期,这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是晴天霹雳。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眉头紧锁唉声叹气,跑前跑后担当起炕前伺候祖母的重担。母亲真的毫无怨言,这一切我看在眼里,这一切在她心中是一种责任。在祖母的生命即将谢幕的那一段时间里,当母亲最频繁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外表还是那么孤傲、冰冷,有些凋零,甚而至于透着沧桑,犹如老宅,即将消失在滚滚红尘中。那些天,我也常常出出进进于老宅,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祖母,又走在老宅的各个角落:残垣断瓦的屋顶、院子里的老杏树,墙壁上的裂痕就像祖母脸上的褶皱,偶尔的雨滴从褶皱重重的残垣断壁滑落的声响,带着一股旧时代发霉迷离的味道。
多半年时光里,母亲每天毫无定律的洗刷屎尿,给她准备寿衣,还让我买一些祖母平生最喜欢的东西,尤其是叮咛我给祖母买一双雪白雪白的袜子,待她快闭上双眼的时候给她穿上,因为,她是最了解祖母的。最终,祖母拉着母亲的右手,抚摸着她那个多余的指头,说了一声:“世上难离啊!我一生对不起的只有你……”含泪闭上了双眼。母亲把她抱在怀里,扯着嗓子哭:“妈——”,就这样,她俩抱在了一起。
母亲的哭声撕心裂肺。那几天里,她依旧穿白带孝,忙里忙外张罗着丧事,坚持着她的使命。后来祖父也缩进了一方矮矮的坟墓,任凭母亲声嘶力竭地呼喊,多少次,我看见母亲偷偷地,独自在风中呜咽。再后来,我发现母亲的双眸失去了往日的灵活,人也消沉了许多,神情行动都显得有些木讷。当一切感觉到释怀的时刻,失落和茫然也会伴随而来,终于发现曾经希望离开逝去的有些事、有些人,但当他们真正离开了,是唤不回来的,看着烧成的纸,在飞,在化成灰,只能宽慰母亲,他们也许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光阴如梭,老宅,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在风雨浸渍中不堪重负,破旧斑驳的墙壁开裂、窗棂落漆。终有一天,随着三叔的离世便锁上了大门。老宅里,也只有母亲偶尔去抱点柴火。
三
春有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随着我们陆续参加工作,家庭的负担才慢慢减轻。然而,母亲却日益变老了,头发花白了,皮肤已变得干瘪。而今,母亲已到古稀之年,搬出老宅40年,曾经的新院又进行了翻修,漂亮的二层小洋楼里又换了新式家具,母亲应该彻底地悠闲了。但她还是像在老宅里那样一刻不停的忙碌着,家里打理的妥妥当当,把院落打造得像诗意盎然的民宿客栈,让人一进入大门,就有种温馨而舒服的感觉。
以前她很少表扬人,更很少表扬过我,从内心讲我一直是怕她的。记忆中她很少对我表现出温柔亲昵的举动,而现在她喜欢跟在我身后,看我做事、听我说话、在意我的感受。搞不清我跟她角色的转换是什么时候悄悄开始的,到如今,她彻底依附了我,精神、情感、连琐碎也依附了我,母亲是不自觉地老了。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受到母亲是如此地苍老,老到我的心都疼了,我手足无措、恍惚不安。其实,如今所有这些和她日日夜夜对我的思念,这何尝不是另类的柔情呢?原来她也会柔情,这柔情猝不及防将我击蒙。或许,我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被母亲宠爱,但我终于明白:母爱是每个人一生的滋养,唯一与众不同的仅是诠释方法的不同而已。
如今她依旧有逢人藏右手的习惯,我真的不解,一次不耐烦地问她:“现在你为什么还要藏手?”她说:“我不正常,别人看见会给你们姊妹三个丢人,况且你大(大:老天水人对父亲的称谓)是医生,我怕别人看见给你大丢人,不想让别人议论你大。”我给她说:“妈,我觉得它是我们的骄傲!……”她摇摇头。我才明白,母亲一生都在是为了我们能够光彩的活着,却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
母亲在花甲之年时心脏病开始发作,随着时间的推移,病情越来越严重,而今古稀之年的她,心脏病有时候一天发作两次,有时候几天发作一次。我们也都没有想到母亲的视力竟然真的不行了,一米之外看东西模糊,三米之外几乎看不见。近几年来,失眠一直困扰着我,三更半夜偷偷地流泪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担心最可怕的事情会立马发生,更担心可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不在身旁。
老宅里有许多代表农耕文明的农具和家具,母亲一直挂念着那些,去年大弟把祖父手里买来的画桌抬了上来,她说看着它心里踏实。
只要是我回老家,每次母亲去老宅里抱柴火,我便和她一同去。我俩一前一后,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她身后。每一次我都会仔细看她的背影:她走路蹒跚,步伐缓慢,但是背没有驼。望着她蹒跚的身影,过往的一切都已风干无语,只留下长长的感念,难以停留的脚步,酸酸甜甜渗进心头。当我们依旧穿过深深的长长的巷道,看到老宅,大门口深邃的老井、大门上鲜亮的“耕读第”三个字、枯萎的老杏树……一切仍是那么熟悉。母亲用熟悉的动作打开大门上挂的铁锁,推开上房屋的门,然后走遍老宅的整个庭院。站在寂静的院落里,看着斑驳的泥墙,房屋下粘在蜘蛛网上早已死亡的蜘蛛,我的五脏六腑、血液、呼吸似乎都凝固在那些青砖瓦砾之间。我的目光总是定格在上房屋,屋里的桌椅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土,屋子的正上方的一张桌子上,正中间摆着曾祖母的照片,母亲总是将那照片凝视好一阵,然后用右手轻轻地、慢慢地,擦去镜框上的尘土。整个宅子都被死死的怨气环绕,和人来人往说说笑笑叫卖声不断的村头的我家新院门口相比之实在是天壤之别。其实,半个世纪之前,老宅门口又何尝不是这样?
想起母亲,彷徨无依的心灵,就找到了栖息的家园,这一切都刻着时光的烙印,一种精神上抹之不去的胎记。我始终认为,它不仅仅是一段痛苦的经历和永久的回忆,而且是一种启迪和激励,更是人生不可丢弃的精神财富!如果将母亲比喻成一道风景,那么母爱就是这风景里一条无息的小河,时时都在滋润着我的足迹,给我勇气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