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二姥姥(散文)
萌发的季节到了,谁都挡不住花开的任性。若没有这些热闹,怎能有姹紫嫣红?
花市里,我选中一盆盛开的月季,眼里便蔓开一片花海,如粉色云霞,落在记忆中二姥姥家的小院里。
她家堂屋左侧有一大棵长势极好的月季,攀爬到屋檐下。花开时,如搭了一帘粉色拱门。蝶儿蜂儿飞绕;路人常驻足远观;小孩子常趴在墙头闻香,但无人敢近前摘花儿,因为二姥姥是个“怪人”。花开时,她总如一座神像,端坐在门口,守护着这一大株旺盛的月季。传说中的花神定不是二姥姥这样干瘪的、长满皱纹的脸,若非要与这样热闹的花嫁接在一起,那就称呼她为“护花姥姥”吧。
起初我好奇二姥姥的身世,但那时又不懂如何问。直到她去世后,才知她是继母。她的威严是自带的。操着外地口音,好听,一个字一个字的,掷地有声。待这家儿女视如己出,严慈有度,不偏不倚。唯独没有想到若二姥爷先行一步,该如何安置自己的未来。她的爱厚重中带着严厉,如同面前的大海,广阔坦荡,任由孩子们弄潮。她静若佛像般守着眼前这金色沙滩和蔚蓝大海。与世无争的样子反倒让人心生敬畏。
小孩子们也都怕她。一是她不苟言笑,二是她决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那株硕大的月季。它如流泻的花瀑一般,我是定然数不过来的。花季的小姨,也是不能做到数清楚。但二姥姥连个花苞都记得清。若有“偷花小贼儿”趁她打盹时或外出时溜进去,她一定会知道哪里少了一朵。如同是她自己绣上的一般,一针一线,哪里不妥,一目了然。真是令人惊讶。
二姥姥对月季的痴守,直到后来,我才懂得。
大家都认定她是个“怪老太太”。但我是极为敬畏她的。因了她唯独允许我靠近和吮吸它们的香。
令我诚惶诚恐地是,二姥姥竟然会摘一朵娇艳的送给我。我左看右看,都觉得手里的这一朵是全花瀑最新鲜的。它最后一片花瓣如同上一秒才刚刚绽开,恰好被发现和摘下。这花是钟表,二姥姥是看钟人,她熟悉它每一秒生命的律动,能预知下一秒的花开在何处。
起初,我不敢接她的那朵月季。两只手执拗地在身后绞着。二姥姥故作生气地一把拉过我的胳膊,随即又温柔地一个个伸开我紧攥的手指,将它轻轻放在掌心,又替我一个个还原它们拢着的状态。疼惜地摸摸我的头说:“可怜见儿的,多久没见娘了。再长大一点,回家就有娘疼了。”
其实,那时的我并没有“娘”的概念。娘一直生病,无法照看我,姥姥就是我的全世界。爸爸一周来看看我,我也是模糊和没有多少热情的。只是姥姥告诉我:“玲子儿,叫爸爸,这是你爸爸。”
这一切,都被二姥姥看在眼里。她与我的“特例”,因为她的善良。她对其他孩子们严厉正是出于教诲:从小不要有偷窃东西的坏习惯,哪怕它再诱人也不可伸手。人要有德,从小事做起。二姥姥定是读过书的,她懂得:“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她身上总有大家闺秀的气质。话不多,走路身板也特别直,衣着干净,常常在衣襟处或不显眼的地方,做个小装饰,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很令人起敬。
至于那蓬勃的月季花,如同有魔力般旺盛。别家是很少有花的。这是被海风包裹的小渔村。连土壤都是一层白盐碱,每家最显眼的都是湿漉漉、沉嗒嗒的渔网,整个小村子都沉浸在腥咸的空气中。生存的压力如连阴天,人工打出的井水也是咸涩,又如何去滋养柔美呢?
二姥姥家,是整个渔村最靠海的一家。每次海水泛滥,就会涌进她的小院,冲进她的堂屋,浸透那一株月季。每每海水退却时,二姥姥家的小院里常会有意外收获。比如鱼虾和贝类。
所以,二姥姥拥有那花瀑般的月季就特别意外和惹人眼馋了。
二姥姥对这一株月季的呵护,如同生命。到了我婚恋的年纪,才知道她坚守的伟大。那一株月季是二姥爷迎娶她时种下的。在这样贫瘠的盐碱地,本没指望它会成活。谁料想,它竟有如神助,岁岁年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且并蓬勃成花海一片。这定是爱的力量。
一个老渔民用粗糙的手,种下一株温柔,这无言的情,盛开成花语。二姥姥懂他粗狂中的细腻,更有一份自豪在其中。所以当二姥爷去世后,这一株旺盛的月季就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她坚信二姥爷的灵魂犹在,每每她凑到一朵花上吮吸,就知道他藏在花蕊中。现在想起,二姥姥常喃喃的话语,应是:“活着的时候,你呵护我;你走了,换我来守护你。”
想到此,我在泪光中笑了。因为我懂了二姥姥的“怪异”,那是对爱的守护。更感谢她对我的独宠,那朵掌心里的月季,从未凋零。如同我面前这盛颜的一株。
我带它回家,好好守护。今早醒来,一阵淡香,是我的月季,那鲜绿的枝头擎着粉色的一朵,如仙子般不染一丝尘埃,可爱和美好,恰似这人世间简单的爱情。
至今,我未曾遇见那样美的月季花,定是二姥姥带走了它。世间之外,桃源之内,她和二姥爷相濡以沫,月季就在他们身边,继续怒放着。
思念,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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