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块捶布石，青石，方的，约半平方米，厚十公分。正面略有弧度，很平，光滑如镜。有时弯腰俯视，能见面影，三伏躺在上面，一股凉气爽于心。儿时顽皮，常搬弄以示力大如牛，八九岁，大人见或呵斥；十几岁，大人见则微笑鼓励。
　　 这块石头何年何月来到我家，不得而知，没有考究过，很平常的一块石头，谁在乎它来自哪里？有时候，我就猜测，或者不用猜测，它的家乡一定是太行山。无需多说，本地无山，距离最近的山脉只有太行山。而且，童年的我，见过马拉大车从太行拉回过石碑。是的，青石与它的许许多多兄弟一起，历经坎坷，跋山涉水，来到冀中平原——我的家乡。世所闻名的如石碾、石磨、磟碡、磟磙、石狮、础石、石碑、石槽等等，一一在我们村扎根落户。农忙它忙，农闲，它们闲。而础石、石狮、石碑则不然，无论何时都在忠于职守。
　　 捶布石与它们截然相反。捶布石的职能，只有一个，捶布。当你听到嘭嘭嘭的声音时，那是捶布石最兴奋的时候。它纵有一身本领，置于闲居之地，也无可奈何。它需要工作。它知道，只有工作才会实现自己的大目标。那就是不忘初心。自己的初心，不就是为穷苦人服务吗？
　　 这就是青石，极为普通、极为常见的石头。散于民间，默默无闻，甚至这名字也是随意取之。我知道，捶布石，太普通了，与那些耀眼的名石比起来，似乎不免显得自惭形秽。是的，青石很平凡，所以它只能过着这样的生活：没有闪光灯，没有追星人，更没有拍卖会为其造势，同样也不会上封面曝光，出身低微，它会心有不甘吗？
　　 青石石非顽石。顽石乃宝贝，如金刚石，如玉石，如钻石，如宝石，其因稀少为世人宝而藏之。君不见，宝石入豪门之匣，系名媛之颈，登拍卖之台，风光无两，傲气逼人。古有为宝石赋诗者，如唐元稹 说“圭璧无卞和，甘与顽石列”；明王陵也说“有名岂在镌顽石，路上行人口似碑” ，益发增加了宝石的名气。故后人赋予其顽强拼搏，自强不屈的一面，但也有顽固不化，不思变通的一面，人们不提这个，只强调前者，殊不知，宝石之欣赏价值被烘托高位，实用价值却被忽略不提。也是，如此贵重之物，谁还肯去实用？而青石就不同了。青石是普通石头的一种，广泛存在于大自然中，是常见的再普通不过的石灰岩石。因其自然存量巨大，取材方便，既耐磨，又耐风化，常被用于大众生活之中。我知道，青石出身非名门大户，但它并不自卑，也不气馁。青石不为繁华所动，行走于平民百姓家，安于自己的平淡生活。纵是顽石又如何？
　　 青石非灵石。唐李贺有诗云“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传说中，水神共工造反，与火神祝融交战，共工被祝融打败，怒而撞不周山，致天塌陷，天河之水注入人间，“人或为鱼鳖”。女娲不忍人类受灾，炼五色灵石以补天空，折神鳖之足撑四极，平洪水杀猛兽，人类始得安居。女娲补天，所炼之红、黄、蓝、白、黑五彩石为灵石，亦称补天顽石。女娲所炼，名石也。五彩石不为凡人所拥有。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也。在凡人之手，灵石是祸，有罪，性命攸关，普通百姓躲之不及。谁能如四大家族贾府后代口含补天之通灵宝玉出生？而青石与灵石无关。青石自知价值不堪一提，但绝非自甘低贱。青石不会被取之补天，但情愿匍匐大地，为民所用。俯首甘为孺子石，何其幸也，又何其自豪！灵石可以吗？
　　 青石非奇石。奇石乃天然形成，形状奇特，其材质、造型、色彩及花纹不同寻常，既能猎奇或审美，又可供观赏收藏和把玩。奇石之怪、之巧、之丑、之趣、之异、之珍，其象形、雅致、供石、其案供、其把玩、其孤赏性，且为文人雅士所推崇。奇石之奇，就是因为它在其质、形、色、纹方面，稀有、罕见、美轮美奂、奇珍无比、异乎寻常，其成因难乎哉矣，故而成其美乎哉者。如此珍奇，自然身价倍增。而青石则不然。平平无奇，不奇、不怪、不珍、不稀、不丑、不美，不俊、不雅，不趣、不巧，非赏玩之石，亦非收藏之石头，论价值，不过原青石与运费而已。然谁见过奇石做捶布之用？
　　 青石非景石。景石乃“庭园景石”，是庭园堆山叠石、散石点缀、孤石欣赏与造景，形体较大，置于室外庭园中的自然奇石，著名者如宣石、太湖石、斧劈石、灵璧石等；形体较小者，则置于案头几上，以供达官贵人文人雅士闲暇把玩。白居易有咏双石诗云“苍然两片石，厥状怪且丑。俗用无所堪，时人嫌不取。”当年水浒传之花石纲，其中即是景石。景石极具观赏性，人们喜欢的就是景石的透、漏、瘦、皱之特点，鬼斧神工，玲珑剔透，天然雕塑，自然造就。论造园起山，青石甘拜下风。青石哂笑景石，美则美矣，却不能捶布。
　　 青石也绝非劣石。劣石一无可取，风化为砂砾，无从涵养水分，草木不生。青石不屑于劣石之一无是处。
　　 青石就是青石，每天进门，我第一眼就看见它，在枣树下，有时候趴在地上，有时候靠在墙角根。岁月赋予它以沧桑，任风吹雨打，霜冻雪欺。它绝没有懊悔，仍以淡然态度，笑傲群石。青石—这里说捶布石，是我少年时代的朋友，我们曾在它身上打过扑克，下过象棋，还捻过陀螺，甚至砸过核桃。它沉默以待，大肚能容孩童顽皮。最多，发出声响，是赞许还是抗议，不得而知。捶布石若有思想，一定在想：此子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不知它所思，它未必知我所想。反之，它怎么能不知道我所想，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它所思呢！
　　 在青石面前，我算什么？连乳臭未干都算不上，捶布石有多大岁数？它自己也可能说不清楚，在它的记忆中，估计只有火山爆发，岩浆奔流，大地颤抖，山川巨变。而今它平静如斯，冷面呈现内心的温柔。母亲的双手在青石上抚摸了多少年？她自从嫁进这个家，就与青石结下不解缘分。过去新织粗布，必先以面糊浆之，经浆洗之后，粗布僵硬，则折叠放捶布石上，用棒槌击打，使其舒张至绵软舒适才能使用。母亲以及左邻右舍，家无捶布石之家婶婶大娘嫂子，也会来凑热闹。那时织一匹布，非一人能够完成，经常互相帮衬。青石之孤独，在此时得到缓解。它喜欢这个场景。它觉得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幸福。
　　 钟鸣鼎食之家，看得起你捶布石吗？最多不过是人家脚下的垫脚石。捶布石喜欢这样的农家，人人勤奋，节俭，朴实，大方，敦厚，实在，不用斗心眼，不必藏心机，不求闻达，安贫乐道，嘻嘻哈哈中，双手拿着棒槌，挥动手臂击打布匹，过一会儿，翻面继续均匀击打。捶布石十分享受这个击打。似乎是在挠痒，或者是在按摩，青石闭着眼睛，听从摆弄。当一匹匹粗布里外击打完毕，捶布石几乎入梦。
　　 一梦醒来，热闹没了，只有枣树叶子簌簌作响，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忽而几片叶子飘落于面上，遮住眼睛，它鼓起嘴巴欲吹走，可惜叶子没动。麻雀俯视着并取笑它。它对麻雀瞪大眼睛吓唬。麻雀不理，却遗矢于面，叽叽喳喳大笑着轰然飞去。捶布石很是沮丧，正无奈间，母亲过来，见捶布石上的污渍，口中说：哎呀这家雀太讨厌，这还让人怎么捶布？忙去拿来一瓢水，为捶布石冲洗干净。捶布石笑了，望着女主人，表示了谢谢。我放学走过，母亲说，去把它掫起来，靠在墙根，不用了，别弄脏了。
　　 捶布石明白，谁关注它的生活？谁关心它的冷暖？农家主人才是它的贴心人。它很满意自己的选择，它决心在这里颐养天年。
　　 青石与人的交往在人类进化后就非常密切了。毛主席说“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人类与猿揖别之后，思维升级，开始动脑动手打造工具，石头是第一个被利用的器物。其他奇石灵石不好找不好打磨，而青石打磨石器最适宜。明于谦在石灰吟中有“千锤万凿出深山”句，说的就是青石。得到许许多多古人诗咏，青石有的是骄傲。那是多么久远的岁月！从那时起，青石就与人结交朋友，相伴到今天。谁能知道，有多少匹布，为它而披，有多少次，被棒槌捶击。捶布石的骨头很硬。捶打敲击，不见皱眉。
　　 捶布石会说话吗？它即使有口也难以言表。唐白居易有咏双石诗说：“石虽不能言，许我为三友”。宋陆游也化句说：“花如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石不能言最可人。多么美丽的诗句。因为捶布石成为农家一员，听从使唤，从不有意见，闹别扭，最是可人，是最可靠的朋友。所以后人有歌唱到：“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它能给勇敢者以智慧，也能给勤奋者以收获，只要你懂得它的珍贵呀啊，山高那个路远也能获得……它能给懦弱者以坚强，也能给善良者以欢乐，只要你把它埋在心中啊，天长那个地久不会失落……”歌很动人，歌词很是贴切。我以为，捶布石就是会唱歌的青石。你听，捶布石在棒槌的敲击下，发出一曲动人的打击乐：嘭嘭嘭，嘭嘭嘭……这声音传之久远，至今还在我的耳边缭绕。
　　 捶布石孤寂吗？不，不会的。捶布石的大大小小的诸多兄弟，在我们村中的各自岗位上，发挥着不同的作用。不知道他们有信息联系否？哦，可能在捶布中，从女主人的闲谈中，了解一言半语：碾子碾米，磨子磨面，磟碡正轧场……感同身受，它们在忙碌。青石很欣慰，此生不负年华。
　　
　　 （捶布石的主人，我的奶奶，母亲已经先后远去，捶布石见证了她们勤劳节俭的美德和朴实无华的本质。捶布石因此落寞许久。后来纺纱织布也成为历史，捶布石更是无用武之地。我当兵探家时，见过它最后一面，是在菜窖上面做顶子之用。再后来，新村建设后，捶布石再也不知踪迹。它没有远去，也许就在地基下，为我们支撑着安宁与荣耀。）
　　 （2022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