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吆喝(小说)
一
中秋佳节之夜,一轮圆月悬在浮云之上,泛出的光混沌且朦胧,毫无皎洁之感。地面上微风习习,送来丝丝凉意。
爷爷与孙子在赏月。
孙子自能听懂话开始,爷爷就给他讲月宫里嫦娥的凄美故事。久而久之,孙子在月圆之夜总会怀着无限的期盼,幻想着能看到嫦娥飞天的奇景,甚而幻想着能拉着嫦娥的飘带一起徜徉月宫。
可总不见那飘然的嫦娥出现,更不能拉着她的飘带飞天。
渐渐长大的孙子有一天终于明白了那故事的虚无缥缈,便不再做那幼稚的梦幻。今晚,他对那混沌且朦胧的圆月当然也无兴致,就缠着爷爷给他讲新故事。
爷爷肚里的故事早被孙子吸干了,可又推脱不了,只得摸着尖细的下巴,看看孙子,瞅瞅月亮,凝眸沉思瞬间,正色道:“好吧,你都上初中了,爷爷该给你讲个悠长的故事了,你可要耐着性子听完哟。”
“爷爷,别卖关子了,快讲吧。不过,别再拿嫦娥飞天的故事来糊弄我。”
“那当然。爷爷咋还能讲幼儿听的故事呢?”
爷爷又抬头扫一眼那轮混沌且朦胧的圆月,开始了讲述。
二
“1900年,兵荒马乱,逃难的人死在路边,抛在荒野,都没人掩埋。富丽堂皇的北京城也被洋人控制着,中国的皇帝软弱无能,竟做不了中国人的主。梳着辫子的清兵见到洋人都点头哈腰,老百姓更是受尽了洋鬼子的欺负,屈辱得不如狗。”
“我知道,那是‘八国联军’欺负我们,真是可恨!”孙子攥着拳头,接过话茬。
“是的。在那年的中秋佳节之夜,圆月隐在云层后面,泛着朦朦胧胧的微光,北风阵阵,送来透心凉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从北京逃出,一路向南,来到济南,停住脚步,长叹一声说,终于到家了。这个老爷爷生在济南,也长在济南。他变卖了随身携带的东西,换来十块大洋,当本钱,做起磨香油的小买卖。
“他磨的油真香,是那种清纯、爽快、幽静的香,入口滑溜溜软绵绵的,不滞不腻,能清肠润肺、明目安神。每天上午,他对家里的大事小事一概不闻不问,只心无旁骛地挑选原料,眼珠子瞪得溜圆,一粒坏芝麻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一粒杂物都别想蒙混过关。下午呢,专心致志地磨油,共十八道工序,他每时每刻都紧盯着循序渐进的道道工序,不敢有丝毫马虎,直到最后一滴油坠入桶中,他才颓然地倒在椅子里,闭上双目,喘口气。
“第二天清晨在街坊邻居刚从梦乡里醒来的时候,他就跳着担子咯吱咯吱上了路,边走便喊,‘打香油啦——清香扑鼻哟——货真价实喽——’这清脆的吆喝声,像清唱的京戏,字儿正腔儿圆,在曲曲折折的街巷中悠悠地荡漾着,从这头荡到那头;也像潺潺的溪涓,轻轻地流淌,融进巷子里的千家万户,滋润着每个人的耳蜗。从东街到西街,再从西街回到东街,一个来回,油桶就空了,回家不误吃早饭。日子久了,大家都把老爷爷的吆喝声当成了雄鸡的‘报晓声’。那时城里人不养鸡,多数人家也买不起自鸣钟,更夫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老爷爷准时准点的吆喝声正好充当了‘报晓声’,成了街坊们起床的信号,也成了大人教育孩子‘人生需勤’的生动例证。
“后来人们给这老爷爷送了个雅号‘油一鸣’。
“有人清晨睡过了头,错过了买油的时段,就白天来老爷爷家买油。他总笑笑,抱歉地说卖光了。买者不悦,奇怪地问,你每天多磨点,一个白天都有油卖,有钱赚,不好吗?可他又笑笑说,只能做一担。人家疑惑地看着他,可他也不解释为什么只能做一担。
“后来人们又给他加了个雅号‘油一担’。
“有一天,老爷爷没卖完油,就急急忙忙往家奔,还没进家门就大嚷,叫老婆孩子都赶紧出来。老婆问他火急火燎的,干啥?他说清朝的皇帝退位了,现在是民国了。他把一挂长长的鞭炮擎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噼里啪啦地放起来。
“后来,民国在济南要扩建学堂。老爷爷和他老婆商议后,把这些年赚的几百大洋全都捐给学堂了。街坊们知道了,个个向老爷爷点头。
“于是,人们又改雅号,叫他‘油一捐’了。”
“我知道,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腐朽的清政府,建立了中华民国。民国要办学堂,该支持。爷爷,后来呢?”孙子欢快地插话。
“历史学得不错啊。后来呀,老爷爷吆喝不动了,把做油的手艺教给了儿子,并叮嘱他一定要真心做油,让自家的香油永远香下去。
“儿子正值中年,比父亲的底气足,那‘打香油啦——清香扑鼻哟——货真价实喽——’的吆喝声自然比父亲洪亮得多,也高亢得多,像一阵阵悠扬的歌声贯穿进一条条巷子。儿子步子迈得轻快,走完东西街,还能步完南北街,四条街的人都能听到他铜锣般的吆喝声,都能闻到他家小磨香油的清香,也都把他的声音当成报晓的信号和勤劳的象征。当然,他卖的油也就多了一倍,东西街一担,南北街一担。
“有一天,日本人的飞机来了,济南城遭到狂轰滥炸。儿子那天没卖完油就急急忙忙奔回家,他和老婆商议后,把这些年赚的钱全捐给了守城的部队,还送去了一担香油。邻居们知道了,个个向他点头。
“于是,人们雅称儿子为‘油二捐’。”
“我知道,那是抗日战争时期。这个儿子有民族骨气!值得点赞!爷爷,后来呢?”孙子紧张地插话。
“后来呢,儿子也老了,腿脚不灵便了,嗓子也沙哑了,就把手艺教给他的儿子——老爷爷的孙子,并叮嘱他一定要真心做油,让自家的香油永远香下去。
“孙子呢,扩展了作坊,添加了设备,还雇了人手。他把担子换成了人力三轮车,咯吱咯吱的扁担响被叽里咕噜的车轮声所替代,原生态的吆喝声也由铁皮做的小喇叭筒子向外扩送,声音当然更响亮,可铁皮震颤的杂音也掺和其中,就少了原来的自然与亲切,缺了原来的清爽与纯朴。孙子天天急急忙忙走街串巷,整个济南城都留下了他的车辙印迹和喇叭筒子的回响,大街小巷都透着他家香油的扑鼻清香,一天的销量是原来的好几倍。白天,家里也有存油,顾客可以随到随买。
“有一天,孙子没卖完油,就急急忙忙往家奔,刚进门就扯开嗓子喊老婆。老婆问他急个啥。他说解放军进城了,‘刮民党’完了,咱平民百姓的好日子来了。他把一挂长长的鞭炮擎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噼里啪啦地炸响。后来,他和老婆商议,把这些年赚的钱全捐给了守城的队伍,还送去了一担油。邻居们知道了,个个向他点头。”
“于是,人们都叫孙子‘油三捐’了。”孙子急切地接过话茬,“爷爷,对不?”
“哦,对对对。解放后,孙子也老了,把手艺传给了他儿子——老爷爷的重孙子,并叮嘱他一定要真心做油,让自家香油香遍济南城,让祖上的牌子永远响亮。
“再后来,禁止私人做买卖,香油铺停业了。一直到改革开放,才重新开业,生意越做越好,重孙子很快就腰缠万贯,他雄心勃勃,盖新厂房,购新机器,扩大再生产,还在广播电视里吆喝:‘王氏香油,王牌产品;传统工艺,精磨细做;神州瑰宝,中华一绝;保健秘品,益寿延年。’王家香油一下子红遍大江南北,南来北往的运油车络绎不绝,油厂夜以继日地生产。重孙子的事业越来越大,得了‘创业标兵’‘致富带头人’‘改革先锋’‘劳动模范’等称号,到北京领奖,还见到了总理,一时风光无限。”
“于是,人们都叫重孙子‘油大王’了。爷爷,对不?”孙子笑着抢过话茬。
爷爷蠕动着干涩的嘴唇,不置可否,但脸上溢满笑,朦胧的月光把这笑乳化得既甜美又欢欣——爷爷沉浸在了自己讲的故事之中。
三
“这香油厂是现在的哪家啊?我要去参观参观,向人家致敬。”孙子急不可耐地发问,把爷爷从故事里拉回到现实。
“后来……后来企业一夜之间就倒闭了,重孙子夫妻俩也被绳之以法了——那一天正是中秋佳节之夜,朦胧的圆月泛着混沌的乳色,泻在两双铮亮的手铐上,令人不寒而栗。”
借着混沌的月光,孙子看到爷爷脸上的甜美与欢欣倏地消失了,嘴角还不停地抽搐着。
“咋倒闭了呢?”孙子疑惑不解。
“油的质量出了问题。”爷爷神情凝重。
“为什么呀?”
“因为……因为做油的人出了问题。”
“哦,我知道了,人品决定油品,人变质了油当然也要变质!”
“孙子说得不错,可你知道人品为啥会出问题?”
“嗯,那——那当然是人心贪,贪则诡,诡则诈,诈则孽,孽则毙喽。”
“哟,孙子的文辞不仅华丽,还有哲理呀。”爷爷苦涩的脸上泛着喜色。
“爷爷,你觉得这样的企业还能东山再起吗?”孙子瞪着亮晶晶的眸子,给爷爷出了一道题。
“嗯?爷爷还没考虑过。说说你的高见,让爷爷也长长见识。”有点措手不及的爷爷为了变被动为主动,进行反问。
“高见谈不上。还是让我给你重复一个人人皆知的故事吧。从前,有一个放羊娃,他独自放羊,觉得闷,就凭空大喊狼来了。远处的大人们赶忙奔过来打狼。放羊娃看着大人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很开心。他后来又故伎重演,大人们又赶忙奔过来打狼。放羊娃看着大人们惊魂未定的样子,又很开心。第三次狼真来了,他声嘶力竭地大呼,可没人再来救他。爷爷你定然知道这个故事,可你懂其中的道理吗?”孙子一脸严肃,像个考官。
“爷爷的脑筋钝了,还真不懂呢。”爷爷故作谦虚。
“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诚信可以服人,香港的李嘉诚就是;不诚信可以亡身,故事里的放羊娃就是。爷爷,你懂了吗?”
“哦,懂了,诚信为本。”
“另外,‘商圣’范蠡三聚三散财富,视金钱如粪土,他应该是中国最早的‘企业家’。被金钱包裹的人定然会困死在钱眼里,那些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企业才能长长久久。爷爷,你懂了吗?”
上过“国学培训班”的孙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诘问爷爷,像一个正在谆谆教诲的导师。
爷爷的脸像春风吹拂下的湖面,荡漾着丝丝笑意。此时空中的浮云完全退去,月光不再混沌,变得既皎洁又明朗。
“哦——我懂了。曾经为钱所困的失信之人,应跳出钱眼,从‘心’修为,人生或可再有转机。”爷爷似顿悟。
“就是,人老了也要学习才能进步嘛。”孙子赞赏地点点头。
圆月早已西陲,但依然皎洁。
祖孙俩踏着皎洁的月光,迎着习习微风,欢快地往家走。
四
夜深了。
爷爷抚摸着酣睡的孙子,浑浊的眸子里又燃起了久违的荣光。
他打开柜子,掏出一沓证书,其中“传统技艺传承人证书”特别惹眼,那红艳艳的封皮反射的光芒映在了他惨白的脸上。打开证书,其中夹着他太爷爷、爷爷和父亲的画像——都是在油坊里精心做油时的生活写照,个个弓腰屈背,专心致志,汗流满面。
手捧证书的那双枯手微微地抖动起来。
他又拿出那本拳谱,是太爷爷做“义和团”的拳师时留下的,“义和团”失败后,太爷爷逃难时都没舍得丢弃它。书的扉页上写着:为卫国而练拳,为保家而强身。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在残月的余光里,展开手脚,打了一套“卫国拳”,又练了一趟“保家腿”。收式后,须发皆白的他凝视着即将逝去的西窗月,长长地吁了一口浊气。
此时此刻,他真想提起嗓门向深邃的夜空吆喝:“打香油啦——清香扑鼻哟——货真价实喽——”
可他哽住了,那最后一抹皎洁的月光凝在他挂着两行浊泪的老脸上。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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