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释梦(散文)
一
攀那座山吧。你说。
我沿你纤细的指尖,寻见远处兀立的一座山峰。那山平地而起,陡峭的峰巅直指天空,像一棵高耸的春笋。山顶有一个檐角翘起的亭子,几片云泊在亭子旁,很随意。
我是云,随你,你去哪里,我都陪你。我说。
你笑了,脖颈一歪,眼睛微微眯起。
我便记起,昨夜你也如此。月色滑进窗扇时,单单搁在你脸上,让那枚脸颊染上圣洁的月晕。我却被月丢在暗处,从山影幽深的晦暗中,看你眯起眼眸,歪着脖颈的那段皎洁的孤寂。
梦,是从这里开始的吗?我问自己。
二
山麓,有一片花园,一圈木椅,几簇不知名的植物,一条通向山间的石梯。
一丛绯红的杂枝上生出一些花苞,也有几枝绽出小小的花。粉白的花朵在红色中孤独,花片如寂寞的椭圆之月。
我以为是梅花。你幽幽说,那是紫叶李,紫色的叶子还在生长中。我说,那花精致如你。你摇摇头,牵过一枝开花的嗅了嗅,眼眸飘过一丝忧郁。
山梯一侧紧贴着嶙峋崖壁蜿蜒而上,有时舒缓,有时陡峭。上午的阳光穿过疏密错落的树叶落下,石径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小径弯曲幽深,石崖峭然静寂,鸟的鸣叫偶尔响起,带着山谷的回音,一声,一声。
默默踏上一级级石阶,眼际渐渐升高。某一处,驻足,你在崖边喘息,脸腮晕红。
扶着褐色的仿树皮栏杆回望山下,视线陡然开阔。脚下山间公路沿着山腰盘旋,时隐时现,消失在远山之中。仿佛一条长长的银色带子,把无数的山峦缠绕在一起。缠得轻盈,绕得飘逸。我羡慕那带子般的路,居然把山缠绕的那么柔情,那么惬意。
移步时,我把手给你,你悄悄接住,悄悄把每个指嵌进我的指缝,悄悄一歪头,悄悄一笑。红唇白齿,笑得粲然,笑得羞赧。愉悦的笑意中,也飘落一片纤细的忧郁叶子。
或许,忧郁就是你生命的底色,你总是在那片忧郁的土壤上开出笑靥,绽出美丽。我猜。
三
山腰,有一处宽阔的观景台。
这时,会有山风吹过,把我的眸子吹向远方。
树木苍绿,但山却幽蓝。近处的山峦是深深的黛蓝,蓝得凝重,蓝得沉稳;一层层远山犹如大海微波,勾勒出起伏的湖蓝色轮廓,蓝得静雅,蓝得缥缈;最远处,山色与天色融为一体,一片无边无际的天蓝色,蓝得轻盈,蓝得清澈。
扭头看,你也是蓝色的。一袭宝石蓝色的连衣裙着在身上,上面点缀些零星的小白花,让你精致如碎花,高贵如宝石。我倏然省悟,在这重岩叠嶂的崇山峻岭中,其实,你也是一道山,一条岭,一座寂静而缄默的俏峰。
撑开一把伞,你把中午的阳光放在伞顶。那是一柄小小的伞,镶嵌在蓝色的光影中,像一株野花,素雅而淡定地开在山间。也像一片云,飘浮在我身畔。
四
山顶,是一道长长的山脊,各种不知名的花草散落石崖上,掩映一条青石板路。
山风骤然猛烈起来,呼啸着掠过树木枝叶,也吹乱了你的鬓发。风,总是多情的。有几缕散逸的发丝,从额角斜飞下来,经过眉眼、鼻翼、嘴唇,末梢被风安置在另一侧腮上。这种来自自然的勾勒,给你的端庄添了一笔灵动,涂了一抹俏丽。
坐在你在山下指点过的亭子里,我们小憩。我在亭子北侧,你在亭子南端。
山巅很静,除了偶尔经过的风,这个世界只有我和你。你喜欢静,喜欢聆听大自然均匀而安详的呼吸。我不说话,甚至屏住呼吸,陪你沉默,陪你感受山脉脉搏的跳动,心灵浸淫在岩石亿万年的沉思与深眠之中。
静,是山的本质属性,也是母性的本质。坐在山巅,如同贴着母亲的额头,那茂盛的草木便是母亲的发丝和眉睫,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母性的吐息与眉睫的翕动。
你注视我,沉静地注视,像一座山的注视,眼中泊着月一样的眸子,贞静而恬然。
我忐忑起来,不知你为何那样看我,让我羞赧,让我局促。
五
我揽你的腰,把你放在我的腿上。
风吹过,一段洁白的脖颈和精致的耳廓就这样近的,在我唇边摇曳。
我想说话,你用两指按下我的嘴唇。仿佛听见你说,别出声。可你并没有说。
除了时断时续的风,除了山谷间或的鸟鸣,什么声音也没有。可我还是听得见双重的心跳。一颗轻盈、灵巧,一颗滞重、笨拙,如同一部交响曲,你是小提琴,我是大提琴,于缥缈空冥处渐起,像山谷里草尖生成的风慢慢聚合起来,融合为一个节拍,在空廓的灵魂里奏鸣。也像两块挨在一起的石头,一起从山巅跃起,一起向山谷坠落。
终于,你喃喃而语,山,让我感到安静和安全,而安静和安全,就是我的全部快乐。纤弱的话音太轻,太轻,瞬间就被风衔走。
我思索一下说,你是老子,我是孔子,山让你沉静,让我伟大,让我澎湃。
你站起来,走到亭子边缘,迎着风整理散发。其实,不用你动手,那山风已然将你的头发向后梳理,一片咖啡色在阳光中跃动、舒展。你用一只手攥着拢起的发梢,扭脖问,你的意思是……
我也迎着风,坚定地说,道家是女人哲学,儒家是男人哲学,我追求的是一元论,我渴望在自然中有所作为……
你倏然扭身,看山脊上青石板路寂寥无人的尽头,居然有些慌张。然后,才冲我扑哧笑了,掩着口,仿佛怕花草鸟虫或者山风能听懂我的哲学、你的笑意。
六
并肩坐在石板上,你我面对上山的唯一路径。
你侧脸那样看我,我懂;我抓过你的手捏着,你也懂。
山静寂,林静寂,花静寂,鸟静寂。只有风,在山谷间来回旋转,掠过我们的头发,然后消失在草木中,留下一次窸窣的声响;不久,它又转回来,再一次从山谷升起,呼呼吹过我们的眼眸,之后窸窣而去。或许,风知晓我们的心事,不断地拍打我们的额头,催促着什么。
面对群山,你我听得见自然发出的呼唤。
我们渴望回归自然,把身心都交付给这座山峰,交付给天地乾坤;我们景仰原始,景仰舜尧时代,乃至更早一些的伏羲女娲,期冀用原始初民淳朴和纯洁的溪水,冲洗灵魂和身体,把生命嵌入在山峦之中,融解在岩石之内,成为一滴古老的水,一粒久远的沙;更醉心沉浸于岁月的长梦中,哪怕只淹留一秒钟,也哪怕就此长眠,永不醒来。
在空寂的自然中,天空的云,崖上的草,习习的风,都在娓娓讲述善和爱的故事,无论做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爱都潺潺,如泉如溪。
于是,久久坐着,如崖顶那两株相拥的树,静静由风来回纠缠情,拨动爱。
七
站在故乡的初春里,我眺望大海。觅不见遥远的群山,遥远的人,遥远的缠绵。
或许,真的是梦。如果不是,我想,我就成了一个负债的男人。欠下一座不知名的山峰,一个亲昵自然的承诺。
亦真亦幻。此时,我特别想念弗洛伊德,渴望这位析梦专家来证实或证伪。倘若,这确实只是一个梦,一个真实的幻象,意象的语言,或若心理学所言,是对艺术方面灵感的激发。那么,我就没有理由去兑现梦中的许诺。只是,这个梦并没有因“记忆抹除”而终结,还在爱的河流中流淌。因此还有必要践约,就因为,人生本身不啻一场如梦的赴约。
其实,关于这场梦的真实性,应该还有些不太重要的佐证。比如那件悬挂在衣架上的我的西装,口袋里似乎还揣着一截那座山的风,如果再仔细翻翻,也藏匿,一双忧伤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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