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一路传奇(散文)
一
有“大东胜境”美誉的赤山深处有一段路,确切地说,是登山的曲径,不足一公里,却留下了千年传奇。
从被大山拥抱的法华院出发,向北,蜿蜒而上700余米,就是赤山的主峰,主峰是一具巨石,名“红门石”,红门石中有红门洞,据说,就是赤山明神的所居之穴。这段山路本没有路,松柏蔽日,杂草遍野,怪石嶙峋,峰尖可望而不可即。公元839年,也就是唐开成四年,某日夜半,渡洋求法而暂居赤山法华院的觉慈法师(即圆仁和尚)忽闻“北方有雷声,掣云鸣来”(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此时,“并梦神人相告,红门已开,可升天”,“即起,朦胧间夹着经书,披着缁服,急奔红门”。(《赤山法华院史话》)这段神奇的求法经历,没有专门的记载,但那段山径上留下了觉慈法师一路攀爬的“遗物”,成为千年来的精彩传奇,登临的游者络绎不绝,睹物思昔,收获着禅意之外的东西。
二
扑入眼中的是一只硕大的僧靴石。小径是躲着赤色的山石而蜿蜒向上的,闪过一石,草窠间一石探出,若笔筒,石侧是好几株橡树,张扬的枝杈将那块石头和小径一下子遮住了,四围是荒蔓的杂草和山藤,拨开去看,石头若靴,静卧绿色之间。原来高出的部分是靴腰,其下则是靴面,很想将脚伸进这只靴子里,可又怕污染了这只靴子。据传说,那日夜半,法师圆仁和尚匆促登山,小径泥泞,脚下打滑,将一只靴子掉落于此,他唯恐山巅红门神人等得急切,便没有再蹬靴。它的遗落,与“仓皇”无关,即使认为是仓皇而往,也是一种充满褒扬色彩的描述。可以想象,距山巅路远,碎石铺径,赤脚不惧,这是怎样的虔诚,更是果敢和断然,距今已有一千二百年了,这只靴子,依然在给登山者以精神的启迪。当然还有一问,为何那只靴子不一并脱掉?有人说,两只靴子是不一样的。那只在脚上穿着的靴子才是法师不能丢掉的。也有人说他脱下另一只怀抱而去。这应当是一种持戒的修佛状态吧?僧靴有六洞,取低头看得破之意,即看破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看破死声香味触法六尘,参破六道轮回……一只靴子,让我们重温一章佛经,知晓了些许禅意,可见靴子已经成为修心得禅的象征了。还有人对此做这样的解释,圆仁和尚是将脚上的靴子作为一次求法的纪念,不必文字作注,不必留住记忆,看到靴子,就想到求法之艰。诗人常建吟“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那是描摹出一种幽邃闲适的禅院生活状态,而圆仁法师的经历告诉我们,修禅求法的境界在于高远,于是,我心中把那句诗改成了“曲径通高处”,红门洞穴深。我记得一位叫“头智”的法师吟过这样一句诗:“此生莫负一袈裟。”(《山寺随感》)此生不负一只靴,也是如出一辙。作为不入佛的俗人,我觉得一只石靴闪耀着一种唯美主义的色彩,缺失和残破,并不可以否定全部。面对这处千年遗留的充满佛意的石头,我巧得人生意趣,我也想抱靴而归了。
一任风吹僧帽落,不改登高求法心。沿着曲径斜行,拐弯处,一石正面映入目中,压在曲径的一角上,这块巨石叫“僧帽石”。狂风劲雨,掉落僧靴,又吹走僧帽,这是何等的“落魄”,但有了一颗虔诚的禅心,胸中装满了禅意,这些都算不了什么。这是面对这顶僧帽,我的最初感受。僧帽如元宝状,周边菱角分明,顶部两端稍圆,中间略凹。石根处有山藤长出,攀爬于僧帽上,就像给这顶俗朴的布帽绣上了暗花,藤蔓如线,走针飞花,这花是否适合于僧帽?僧与花是否不能沾边?未必。莲花是僧佛最具象的表达。那些走针于僧帽石上的山藤,是为了以防山风再吹走?还是因为这么多年,风吹日晒,怕僧帽残破而做了飞针走线的缝补?能够让人缅怀和联想,已经是一块石头的灵性了,何况还充满了智慧的故事,我想,会有太多的人,走到这里,也会脱帽行礼了。我有一个理由是,佛意也最是诗意。
三
谁会想到在如天梯上攀爬的圆仁法师身上还背负着一叠经书,他背不动了,侧身放下,原来千年已过,化作了经书石。
十几本经书,码放得整整齐齐,书脊与书脊间的缝隙,已经布满了杂草,因为书是沃土?是的,莎士比亚也说,书是营养品。泛黄的书页,似有被翻动的痕迹,书与书的空隙并不规则,仿佛还从中散发着读书人的温度。几脉山藤缠绕着,莫非是怕风吹而散落?或者是要讨好地打捆,等待它的主人归来背起就走?或者它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而已,只是一种特别的巧合,但这样充满佛性意象,着实让人惊叹,或者就是为了郑重地记下这一段求法的传奇经历。其实,圆仁和尚是想把经书暂时放在这里,尽快赶到红门洞,等见到神人说明原委再回来背负。我们尽管去做猜测,无论怎样妙想,都有一根主题的线索牵制着我们。如果我们无法找到法师攀登的脚步,会一直认为法师还在山巅的红门洞里,怪不得名为“智斌”的法师曾感慨“流连胜景忘归人”(《桃园踏青》),圆仁法师也是一个因修心求法而忘归的人?我站在经书石前,举目山巅,看不到什么,只有云朵轻吻着山上的赤石,然后悠悠地踱步而去,我想再等他一段时间,或许会有一种巧合……
在我的心中,这处经书石,是可以和《西游记》里那一段“晒经石”的故事相媲美的。玄奘和尚取回的经书被水浸湿,铺展日晒,结果几部经书都少了尾章,文字全被晒进了巨石中,据说,斑驳的经文,如刻如印,渗透进石头的脉络,至今还隐约可见。赤山的这处经书石更含蓄些,不见一字,藏字其间,面对着,真的有一种冲动,想随手取过一本,展卷精读,渴求之心,难以言状。
在这条曲径上,并不见法师留下的脚印,哪怕是后来人根据传说而人工斧凿的脚印,哦,那样的标记,或许是太肤浅吧,他的脚印已经化作了石头,这些石头便成了传奇。在很短的路上,也可以留下传奇,长短,并非是传奇的标准。就像唐代文学家王勃,他的人生一段路也太短,只有26个年头,但留下的《滕王阁序》足以成为文学的传奇。是的,只要是追梦的路上做过努力,踏过足印,都是可以留下传奇的。圆仁法师求法的路是坎坷的,丢下了很多,但他的格局无限放大了,因为他的目标是求取佛理,不会因细节而妨碍他的脚步。他在求法之先,也是一个普通的僧者,但有了这段经历,他实现了华丽转身。是啊,生命需要一场逆转,由俗及佛,由知客到主持,到大师,需要的是资格,一个有资格的人,才可能谱写人生的传奇。这个资格,不是写在纸上的简历,而是刻在修道路上的脚步。最有意义的道场不是在禅房,而是在路上。圆仁求法走过的一段路,于是就变得更有了启迪后来人的意义了。此后,圆仁和尚并未停止他求法的探索之路,他拿到地方官吏出具的文牒之后,便于公元841年前往五台山,并继续西进长安,佛学也是无止境,他不能停顿自己的脚步。赤山人总想挽住他的脚步,于是山不负人愿,以石留存传奇。真正的法师,是敢于接受恐怖的烈火,敢于直面无情的神兽,更不想用一个普通人的方式活着……
四
他在千年前就走了,但还是留下了一尊雕塑,在主峰的红门洞一侧,永远矗立着一尊“坐禅石”,那是圆仁法师的化身。有一首《坐禅诗》描写得很真切:“明月在天天似水,似余一片坐禅心。”明月为烛,星辰伴读,何等澄明境界!流云拂面,往来的风,淌过的雨,飘过的雪,闪过的雷,都无动他的修禅之心,哦,原来天地间这部大书,是足够世人代代传读的。受过剃度无发的圆仁法师,面向红门洞方向,盘膝打坐,后背微陀,双手合十,他在讨教神人,永远是一种恭谦的样子。
关于登山求法的故事并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但他获得了“功德圆满”的评价。那段求法的传奇故事的高潮是,圆仁和尚赶到红门洞时,从洞内射出的一抹红光戛然消失,洞门缓缓关闭,他双手合十,虔诚地再三呼唤,一再解释自己来迟的缘由,都无济于事了。一心向佛,求索禅理之心不息,他决定打坐于洞门前,以诚感动神人,期待那扇红门再度打开。日月经天,风雨洗礼,他的肉身最终变成了一尊雕塑。当然,这只是个传说,但并不影响我们对修行者求法精神的尊重和笃信,那尊“坐禅石”也成为了修佛者的坐标。“息心修道者,铁脊坐禅人”(顾逢《赠四明月岩永昌上人》),是送给那些修行者的赞词,赠与圆仁和尚也是很恰切的,只不过那是“石身坐禅人”,一样有着铁脊风骨。
自山巅俯瞰曲径,赤山人已经用赤石砌成了台阶,荒草野藤,退居上坡,让出一条清晰可见的通佛小路。相叠的经书,飘落的僧帽,遗落的僧靴,已不仅仅是一道奇特的风景线,而是这条曲径上最有意义的风景特写。景区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里还是一处励志教育的景点,很多家长带着孩子再踏这条“通佛”之路,观石思义,缘形求真,坚定追寻的脚步,感受攀登的决心。
想起一个词语——佛系。大约是表达一种与世无争的状态,形象地说是“躺平”的意思,看了这段传奇,我想,佛系并非完全如此。真正的佛系,不是无所作为,而是心存高远,念持笃定,以自我的方式,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当年,圆仁和尚苦海泛舟,委身一隅,求法修心,并非为了写下一部传奇,但他留下了传奇,尽管曲径逼仄,不为人知,但传奇不会因写在哪里而决定是否有意义,大师早就作古,不见当年求法人,还闻一路踏石声。传奇的生命比主人公的生命更为长久,有些影像可能因岁月的流失而模糊,但大师的传奇经历已经刻录在赤山的曲径上,山石无损,精神不衰。
红门洞没有打开,无法用成功来定义这次求法之行;禅师没有返回,但不是抱恨而终,而是以肉身化为石像,成就一尊可以令人仰视的传奇。
2022年3月2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