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恒富叔(散文)
一
恒富叔姓王,与父亲同龄,只是比父亲小两个月而已。他们彼此都是异乡人,急于找一个贴心的人,来慰藉心灵的空虚,情怀的失落,便不自觉地走到了一起。
林场早期建设时,人员的流动是很频繁的,真正能扎根在林场的人,少之又少,好像春天河套里的桃花水,来得急,去得也急。父亲来自于浑江的花山,一同来的人有十几个呢,最后只剩下父亲一个人。恒富叔和父亲是老朋友,却是从黑龙江的伊春过来的,他也是辗转多地,在这里扎下了根,他自己都觉得是个梦。听他这么说,我方才觉得漂泊的不易。
恒富叔与我家走得很近,经常来我家串门,与别人略有不同的是,他很少端我家的饭碗。每次来我家,都是踩在饭点的前后。偶尔有一次赶上我家开饭晚,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退两难时,他选择退出去。父亲忙去喊他,充满歉意的回声已经快飘到大门外了。
我们两家离得有些远,恒富叔的家隔着两条街呢,他是走顺了腿。他愿意来我家串门,也是有原因的。恒富婶去世得早,撇下了他和几个丫头蛋子。这些丫头蛋子,他哪一个都不喜欢。尽管她们天天都打扮得像花蝴蝶一样美丽,他却半拉眼儿都看不上,就喜欢我这样身上散发着臭味的臭小子。
他家有一辆“金鹿”牌的自行车,常常让我坐在前梁上,他两手攥着车把,紧紧地拥着我,两脚蹬得飞快。我则快乐地按着车铃,“叮铃铃”轻快悦耳的声音,伴随着我们向前飞奔。
父亲和母亲看出他的心思,有意让他认我做他的干儿子。他却摇头,一口回绝。他有一群丫头呢,他倒是喜欢我能成为其中的一个女婿。就这样,我在很小的时候,便稀里糊涂地成了人家的准姑爷。两家人多了这么一层关系,显得更加亲近了许多。那时候,恒富叔便在我的心里占有一定的位置。
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大河里捉蝲蛄。入夏的河水是很汹涌的,父亲和他,一个撑起抬网,一个拿着撬棍撬动河里的石头。蝲蛄顺着河水而下,落入网中。我站在河岸边,给他们看着衣服。不时有漏掉的蝲蛄,顺水流而逃。我看见一只大蝲蛄,翕动着后尾,像一辆小轿车在慢悠悠地往后倒车,便再也忍不住了,紧走两步,伸手去捉。没想到脚下的石头好滑,手还没碰到蝲蛄,脚下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一下子便跌倒在河里。
水流湍急,很快就把我淹没。只记得一口水呛进了口鼻,便失去了意识。等我恢复了知觉,发现自己已经伏在一个人的背上了。好险啊,幸亏父亲和恒富叔离我不远,他们及时出手,把我从河水里拉起来。
他们一个人推车,一个人背着我,慢慢走回家去。恒富叔背着我,那温暖的背,让我把这份温暖一直都铭刻在心灵深处。
二
父亲与恒富叔差不多是在同一时期退休的。恒富叔很清闲,而父亲却因为要操办我的婚事,不得不去山场承包一个林班。
我们全家去山场劳作,不知道是自己太寂寞孤单,还是什么,恒富叔竟然追随着我们,也来到了山场。此时,他的女儿们都已经远嫁他乡,就扔下他一个人在家。也许是有些冷清的缘故,他选择来山场陪伴我们。
他主动要求给我们打枝。父亲承包的这个林班,生产任务一共有三百多立方米木材,其中的环节包括采伐、打枝、造材、集材和清林。这些活计都是环环相扣的,这一环解决不好,下一环就会被卡住。采伐要把原木安全放倒在地,打枝便要把枝丫都处理好,堆放整齐,然后才能去造材。我和父亲要干的是集材,把造好的木材用牛爬犁运下山。
采伐和造材都可以承包给一名油锯手即可完成,而打枝却不然。三百米的生产任务,需要有几个人去完成。这项活计非常麻烦,常常都是几棵大树压在了一起,枝丫紧紧地挤压着,像一堆乱麻一样纠缠着,需要有抽丝剥茧的耐心才能完成。
打枝的人不好找,我和父亲不得不停下来集材,自己去上山打枝,这样下来,既费工又费时,还耽误生产任务的完成日期。这时,恒富叔来打枝,无异于雪中送炭。
恒富叔天天带着饭盒来上班,林班就在山坡上,他却想一个人将就一下,不来工棚。母亲走上山坡,二话不说便把他的饭盒拎到了工棚,给他热饭,随便再给他添碗热汤。
母亲打开他的饭盒,发觉里面的饭有些夹生。这样的饭怎么能吃呢?吃不好,连肠胃都要跟着受罪。这样的饭是没法吃的,母亲把他的饭倒进了牛料桶。
母亲深知恒富叔的为人,从不轻易占别人的便宜。她也不声张,把新饭又装回饭盒里,放到锅里熥一下,然后再端给他。
恒富叔进工棚,洗手洗脸,浑身收拾利索,才在炕沿上坐下。第一口饭便吃出了里面的味道,他脸色立即变了,略有愧疚的神色,让我至今都铭记于怀。
他这天的饭,水放得有些少,已经夹生着吃了一顿。母亲做的新饭软糯好吃,一口便让他清清楚楚,哪里是夹生饭所能比的?他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母亲却在埋怨他这个人不实在,相识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像一家人一样,融合到一起呢?
母亲让他明天开始不用带饭了,在工棚里吃,在工棚里住,省着来回折腾。他连连推辞着,那怎么行?已经够麻烦了。
恒富叔就是这样,觉得离我们远,他却在身边。觉得他离得近,却又很远,和他的关系让人真的说不清啊。
三
他一连干了二十多天,我和父亲去集材,随便去看看他的活儿。真的好,枝丫堆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的,说实在话,看见这个枝丫堆,怎么就好像看见了恒富叔这个人了呢?
每一棵树的树结都用斧子砍得溜平,特别是大白松,每一棵枝丫有碗口那么粗,一棵枝丫就如同一棵树一样。里面的年轮一圈圈的,砍平了的树结,就好像鱼眼圈一样,活儿干到了这个份儿上,是非常不容易的,认真细致,是他这个人的特点,也是他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每天我们都能听见斧子砍在枝丫上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着,清脆悦耳,动听极了。每每听见这个声音,便觉得心情舒畅,走在爬犁道上,也踏实了许多。有这样一个人在林班里劳作,让人觉得非常的宽心。
这一天下午,他的斧子声突然停止了,山谷里立刻变得安静异常。我赶着牛爬犁,不知不觉地向他打枝的方向走去。林班的面积很大,有近二十垧地的面积呢,他在林班的一角,需要走到近前才能看见。
我看见他忙碌的身影,在倒下的原木间,爬上爬下的。他看见我走来,忙招呼我,快帮他找一找斧头。原来,他不小心把斧头给震断了,斧头飞了出去,插进雪里,却再也找不到了。
他已经扒拉了好大的一片雪,连雪下面的树叶子都翻腾起来。我忙询问了一下他打枝时的位置,再根据斧头的运行轨迹,进行寻找。斧头是很滑的,掉落到雪地里,如果斧刃朝下,会砍进雪地里。如果是斧面落地,它却像冰车一样溜出去的,能滑出去很远一段距离。
我忙按照这个思路找下去,没有多一会儿,便用树枝扒拉到了斧头。找到斧头那一刻,恒富叔高兴得不得了,一再赞许我有方法。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得下山了。
因为找斧头而耽误了下山的时间,到工棚时,天已经黑下来了。父亲留他吃饭再往回走,他说什么都不干。母亲很不高兴,说他又不实在了,这个时候回去,家里冷盆冷碗的,连个热乎饭都没有。等你把锅烧热了,饭做熟了,也得等到个把小时呢。干了一天的活儿,还要骑车回家,能受得了吗?
他想想也对,便松动了想走的想法。我忙去他手里抢过自行车,把他往工棚里拽,他便不再坚持,也就进了工棚。
这天晚上,他在工棚里喝了酒,这么多年,我看见了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喝酒,在工棚里算一次。酒入愁肠,愁更愁,一杯酒下肚,我才知道恒富叔,竟然有这么多的愁怨。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孤独,一个人无法排遣掉的孤独,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低着头,一股难言的悲苦,在恍恍惚惚,忽明忽暗的灯影下,显得那么的柔弱。他也是一个五尺高的汉子,这些年,他所尝到的苦涩,竟然如此的深重。
喝了酒,尽管已经很晚了,他依旧坚持回家,谁都拦不住的。我从沟里,一直护送他到公路上,才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他什么都没说,拍拍我的肩膀,便骑车走了。我不由地喊了一句:“恒富叔,请你慢些走!”他没有回答,只听见自行车的声音传来,渐行渐远。
四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别,竟然是永别,我再也看不到恒富叔。
第二天,他没有上来。怕我们等他,托人给他捎上话来,他家的邻居办寿宴,只能在家帮忙。又过了一天,传来了一条惊人的消息。恒富叔烧坏了双腿,已经送往延吉市的大医院去了。
什么?怎么就把双腿给烧了呢?原来,这天邻居家办寿宴,需要放很多张桌子,来招待客人。他家也要摆桌子的,邻里关系一直不错,不好不在家。这天中午,他喝了些酒,便拿个板凳,坐到锅灶前,却不知自己怎么就瞌睡过去,顺腿倒下,两只脚便伸进了灶坑里。
喝酒是最主要的原因,让他的神经麻木了,失去了知觉。当有人发现,把他拖出来时,两条腿已经被烧坏。送去医院,还有更不好的消息传来。他的两条腿已经没有治愈的可能,只能都锯掉……
他这次没有幸运,住院几日,就辞世了。我不知是否是因为烧伤导致,但他走得是那么突然,突然就像五雷轰顶。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世事难料,命运多舛。噩耗传来,我家陷入无限的悲痛之中。尽管山场很忙,脱不开身,我们还是休息下山,两条牛不便赶回,只能放在山场,由我骑车来回通勤,一天添两遍草料。
恒富叔的死,到底是为什么?我始终在琢磨原因。突然我觉得他是被如山一样的孤独给压垮了。我不相信他是因疾病的折磨而去世的,孤独,或许他一辈子无法摆脱的痛。我心中也有一个痛,如果我可以在他的身边,陪着他,安慰他,或许,他会摆脱疾病和孤独……
送他走的那天,想想他的好,我止不住自己的悲恸,泪流满面。我又想起那天晚上对他说的那句话,恒富叔,请你慢些走,不用着急,世界的那边,一定不会有孤独,都是满满的幸福与欢乐啊!
他是孤独的,却是很干净的。他是不幸的,但他的善良永远是我们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