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有癖的人(散文)
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
官营徐可松算是有癖的人。他1977年出生,至今单身,只读过小学却对祖先和宗谱感兴趣,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到2020年止,花费二十多年工夫,自费出了一本书《中华纪年》,罗列出上自夏商周下至当下,横亘几千年的每一年,该怎样用黄帝纪年、帝王年号纪年、干支纪年、公元纪年,属于四种纪年对照表,像字典一样,方便世人查阅比对。大数据时代,用关键词查找,眨眼之间就能敲定,分毫不差,而在几十年前想落实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某年号的干支年份,还是有一种大海捞针的无力感的。他处在穷乡僻壤,严重缺乏可资借鉴的材料,生活中自打鼓自划船,不是积癖使然,沉溺其中,恐怕早就放手了。
写作《官营徐氏:明清两朝的缙绅秘道》时,我曾有意加他为微友,没有回应。他侄子说他性情孤僻,我就随缘,不强求,无非假他之手,收集资料而已。
我推出《永丰八景》,群内唯独他搭腔,说官营也有八景,继而列出景点名称,与我知道的一致,还加我微信。我像垂钓河边的钓翁,见丝线摇晃浮子上下浮沉,平静如镜的水面泛起一圈圈往外扩散的涟漪,晓得涌动的暗流缘于有鱼咬钩,禁不住一阵阵狂喜。你求我就好办多了。
他当头一句话是,你懂得文言文吗?我吊他的胃口:“我懂点文言文。我是中文专业的。”看他怎么理解。他换了一种崇拜的语气和口吻对我说:“其实我也经常看你文章,你文章写得真好。”好不好,我清楚,“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这话流行过一段时日,关键的问题是说你行的人,得是行家里手。位高权重,只念完小学的人夸我好,你能高兴得起来?
他发来一段文言文,说它深奥得很,请教过一些朋友,回答得并不详尽正式。当下,跟钱不挂钩跟利益无关的大事小情,谁愿意出手,更多的人是既不能也不为,我还是为套近乎,利用他是徐氏后人中关注家乘文化的,才俯下身子,真心实意帮衬他。
我先将短文断句,翻译成白话文发给他。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复,兴许像老师阅卷似的,想按自己的理解套我的错处,却没有找到,心悦诚服地抛来橄榄枝,“你这答案很符合上面文言文。”符合就符合,不符合就不符合,不存在很不很,翻译讲求信达雅三种境界,我达到了第三层,还用得着恭维,就看你可理解原文意思,能意会却不能用言语表达也算。我一向平等待人,深知高手在民间,更体谅“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的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为人莫轻狂,人情练达阅历丰富,肯下苦工夫钻研,写出有哲理、情节曲折、感人肺腑的文字的作者大有人在,或许他将来也是其中的一个呢!不能从门缝里看人,本地和尚会念经的多着呢。为善最乐,他虚心向学,助他一臂之力又何妨?
“你要是有繁体字不认识的,可以用电脑的翻译功能,繁翻简。”我对他说。
得到鼓励的他,第二天中午发过来一长段文言文,“你可把我这篇文章翻译一下。”
“现在很多人都看不懂文言文,包括我也一样。”他感慨道。
“我想写书是先文言文,后翻译成白话文。”他接着说。他的想法是古今对照,像名胜古迹,往往在残碑旁放置一块新碑,喜新不厌旧,以古衬今。
别小瞧这个徐氏家谱,因为有秀才举人进士的大力参与,规格高,用典多,没有博览群书,不具备相当文学功底的读书人往往一头雾水不知所云,词汇古今含义的变化太大,我不敢掉以轻心,百度部分古词的含义做好注解,才贯通起来,文气顺畅,拦路虎乖乖地低下头让到一边。
他略带卖弄地说:“永丰镇上有块政德碑,你晓得不?”
“碑没见过,但我早就有它的全文。”海瑞德政碑被他习惯性地说成政德碑,无非是牵出书写碑文的徐氏先人,我这么一棒,挫败了他的锐气,激发了他的占有欲,“能把碑文发给我不?”
“当然可以,不知放在哪去了。要找到才好发给你。你等着哈。”
它不在某年的文史内,就收录在《昭潭印象》,查到出处后拍照,或发电子稿都容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觉得这份资料难得,收到后,千恩万谢,随后怀疑它的来源是否纯正,凭他对纪年习惯的理解,推断县志上的该碑记被一点点地改动,失去了原汁原味。接着,他自己安慰自己,这也很正常。一切皆有可能,我暗忖,却不敢妄下结论并附和。历史像个任人打扮的洋娃娃,在流传的过程中,经过修饰或改编的内容大有人在,更有颠倒是非化恶为善或改善为恶的事例。晓得他的脾胃,我不得与他抬杠,“如果你找到原稿最好,可以纠正。姑且这样,你回家后,找谱上内容比对。”
他还自信满满地表示,想和我共同写本地方史记。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只有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人,才说得出口。要知道,没翔实的史料和图片,劳民伤财,写出来的史书轻飘飘的,形同废纸一堆。“先收集材料,能做到就做,做不到,积累些材料也是好事。”我有自知之明,断断续续地写了几十年,也没有像样的作品能够续结集,除了有后路可退,努力不够的因素外,主要是才情不够,难以凭借风力直上云霄,他锐气可嘉,气可鼓,不可泄,把他当作后生来看,便缓和语气,对他这么说。
他认为我是非常热爱传统文化的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然我怎么会找到他,与他一拍即合呢?
昭潭是个文化历史悠久的古镇,南北朝的梁朝昭明太子曾在溪上垂钓,地因人名,由此推断,它起码有两千年的历史。厚重的历史需要有文化情怀的人去收集整理,一代代地传承不止。
他除了对家乘感兴趣,连老婆都顾不上找,“这个,可以有”,他“真的没有”,要不是有老娘帮着看家,便是进门一盏灯,出门一把锁。
这些年来,过年回家,他凑到保管族谱的人家,先是用纸笔记录核对,自从有了智能手机后,就用手机记事本记录,算是与时俱进,他自称抄录了几万字,遇到对不上号的地方,便打上问号,查找对照,直到弄清楚明白才整理归档,原文在抄录中少了一个字就不全了。有这种精神,当年多读点书就好了。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庭中望月也好。
我将旧县志一并发给他,供他研究。县志印刷本身不太清楚,翻拍后墨迹浓厚的字迹更是一塌糊涂,我嘱咐他放大看。县志有482章,内容包罗万象,我希望他活学活用,将自己用得上的内容抄录下来。
随后的日子,我的手机提示音一响起,不用说,又是他发过来信息了。我耐着性子,跟他一一解释。他觉得“书写史记,必须要繁体字及文言文写出来才好,才能显出传统庄重性。”话说得不错,做起来就难了,更难的是读者群,总不能写出来自我欣赏吧,没有受众,不如不写不印。他看我对传统文化这么上心,起码是教初中的语文老师,其实研讨传统文化,不需要多高深的理科知识,有人文情怀,愿意付出时间精力,全力以赴去做,积毕生精力能做好一件事,或乐在其中。
他阐述自己的人生态度,“现在人百分之百都是追求物质上东西,用物质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我打工仅仅只是为了生存,我的追求是精神上的东西,做我喜欢做的事情。”他喜欢的事情就是研究家乘,另外,喜欢孙中山先生的中华民国政府时期的事情,看抗日战争时期的事情,看民国大师们的趣闻轶事,准备写中国近代一百年史记。”
他想法挺多的,说有老师邀请他一道办国学辅导班。办就办呗,不犯法的事,人人可以做。他引经据典,根据宗谱和县志记载,祖先都十分注重文化教育,早在北宋政和年间,其第二十五代祖仁卿公在昭潭办第一所义学堂,明朝正统年,其第十九代祖彦刚公与乡绅一起重修在建德县西北方的善政坊文庙学堂,明成化年第十七代祖永清公修建官营书屋,明嘉靖年第十四代祖宗镐公办义学,清康熙年第十一代祖士义公办义学……由此可见,有个好的文化传承才能孕育出好的家风。
他如数家珍,但祖上的光不是说借就借得了的,发光得是那块料,经得起物理化学变化,起码要是块镜子才反光。
“这受到祖先的影响及个人爱好,决定支持他办国学班。这是我的理想,也是你的理想。也是我们共同的心愿。”他信誓旦旦。
看着他发来的豪言壮语,由衷地为他高兴,人各有志,各有追求,要尊重理解。他喜欢哲学,认为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就是哲学,话说得不错,期待他的癖好,因我的点拨促进,多孕育出有益于地方的精神小品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