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
　　
　　
　　 老何叫何全兴，是陕西省铜川市的一个普通农民，是2009年我陪爱人在西安住院看病期间认识的一个病友。
　　 那年国庆节过后，我爱人的眼睛猛然红肿疼痛，在家乡小镇的私人诊所，打消炎点滴多日却无效。去县医院诊治，医生一听症状，说快去西安的眼科医院吧。我们惶惶地赶到西安第四人民医院，这是一家全国有名的眼科医院。门诊处的医生详细检查后，说出一个我从未听过的专业术语——色素膜炎，病情已耽误严重了，眼下得经过一段时间的点滴消炎治疗后，再做手术。这样我们就住进了住院部10楼眼科区的一间病房里。
　　 半生来一直顺风顺水，陡然间遭遇这般吓人的病痛，头顶的天空一下子灰暗无光了。我心里沉重得如巨石压顶，一面担忧着倍受疼痛的爱人；一面牵挂着家中无人照管的儿子；还要装着轻松的样子，回复亲友们焦虑的电话问候。夜里辗转反侧，听着同室病友或轻或重的呼吸声，看着黑暗的屋顶，觉得长夜漫漫无尽时。
　　 医院的后边是一条小巷，多是酒吧和咖啡屋，夜夜笙歌，周末更是喧闹。整夜不休，间或传来醉汉摔碎酒瓶的声音；女人尖锐的叫骂声；一时间歌声、笑声、骂声、哭声交叠混杂，如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击耳膜，令我恍恍惚惚似在梦中。若是一场梦或是一番短暂的时空错位，待清醒过来，我们仍然过着平淡忙碌，却充实快乐的日子，多好！煎熬中度过一个个难过的日子。
　　 那天，又有在我们之后入院的病友们要出院了，老病友未走，新病友已在床边等待。我黯然又羡慕望着那个急匆匆整理东西的身影。这时听到门口一个温厚略沙哑的陕西口音的男子声音：“就是这个病房。”接着进来一个细高个、平头的中年男子，身着不是崭新的，却洁净的蓝色中山装的，脚穿军绿胶鞋，一只手提着一个鼓囊囊的黑色帆布大提包。这个人太瘦削了，简直就是一根竹竿，衣服宽宽松松的，像挑在竹竿上一样。大医院里的病床永远紧张。他入院时，病床已按序登记完了。只剩下一张加床——一张拆开来只有一尺来宽的小床，合起来是一个轮椅模样的东西。幸好他瘦条条的，正好容身，但这床睡觉可不舒服，没有枕头、没有褥子，又是三截钢板连接一起，还不能翻身。
　　 他身后跟进来的护士，一脸歉意地说：“暂时委屈你在这住着，等有了空床第一个给你调换。”
　　 他豁达地说：“没事，没事。”说着就把提包放在床上，拉开拉链取出一些日用品放在病房里专配的柜子里。他总是用右手做这做那，左臂弯在胸前，左手似乎特别长、大，手掌不合比例的长、阔，手指僵直，没有一根能弯曲，手掌和手腕似乎在闹矛盾，拧向外侧，看起来怪怪的。他就是老何给我的初次印象。
　　 病友间无论来自五湖四海、天涯海角，都能自然地亲近、友好起来，最先询问的是各自的病况。老何很健谈，把他得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病友。原来老何的病是劳累所致。早几天，他眼睛就不舒服，但家里七八亩麦子要种，地里的高粱、玉米还要收割，家里就他和老伴两个人，他硬撑着，直到实在疼痛得受不了，才到铜川县医院诊治，医生说：“眼角膜发炎，必须做手术。”他给西安的儿子一说，儿子立马回去带他到西安，检查完病情，办好手续，引他到病房门口，儿子又急匆匆赶回单位了。
　　 晚饭时，来了一个中等个、圆脸、白净肤色、戴眼镜、穿着整洁的年轻人，这就是老何的儿子，他从长安大学毕业后，在延安油田驻西安的办事处工作。他给父亲买了饭菜，并给了一些医院食堂里的饭票，嘱咐父亲：“爸，您不要节省，要吃好喝好。“
　　 “你儿子真孝顺。”听我这话，老何满脸溢笑，连每一条皱纹都含着笑意。
　　 他高兴地告诉我：“两个儿子都听话、争气，小儿子在杨陵上大学，周末要来看我。他比老大还细心、体贴。”
　　 几天后，我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问他：“你这左手好着吗？”
　　 “这手是断肢再植，哈哈哈，你没看出来吗？”
　　 “哦，怪不得，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说起来，我这大半辈子经的磨难多了。”老何收敛了笑容，倚在被垛上说开了。
　　 “二十几年前，我在铜川煤矿上班，八零年发生了震惊全国的煤矿爆炸事件，死了几十人，我幸运捡回了一条命。当时头部严重受伤，也是在西安做的开颅手术，花了二十几万元。共产党好啊！国家好啊！不是国家支付费用，我一个普通工人就只有等死了。身体康复后，煤矿照顾我，让我在下属的一个造纸厂工作，没几年，切纸的切割机就把我的左手从手腕处生生切掉了，工友们及时把我送到铜川县医院，把断手接上，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手指僵硬，啥也做不了。”
　　 他无所谓地伸出左手，长而阔的手掌，细瘦僵直的手指，像电影里的机器人的手。
　　 我悚然又钦佩地说：“老哥，你真了不起！”
　　 “啥了不起？是国家好！没有国家的照顾，早就没我这个人了！手被切了后，单位给我办理了病休，我就回家和老婆种地了。现在，我一月还领着八百多元的退休费，加上地里出产的东西，日子越来越好了！”说完，老何咧嘴一笑，脸上的皱纹，纵横得像沟渠一样粗糙。
　　 说起种地，老何更是乐呵：“我们铜川的地就是长东西哩，麦穗像铡栓，玉米棒子个个圆滚滚的，莲花白赛过大西瓜，吃起来美实得很。”
　　 “你真是一个勤快能干的人！”
　　 “农民嘛，干活，干活，只有干才能活着。”老何爽朗地笑起来。
　　 我对老何敬重更浓。谁能从那张整天笑呵呵的脸上，看出他经历过那么多灾难，可他没怨尤，不绝望，靠自己的双手勤奋劳作，活得踏实、自在。
　　 周末，老何的小儿子来了，完全是一个小号的老何。因医院里不让吸烟，他怕父亲心急，特意给父亲买了一斤瓜子，说：“爸，您嗑瓜子就不想吸烟了。”小伙子把父亲的东西重新整理了一遍，安静地陪着父亲说话，细心照顾父亲，第二天下午他返回学校了。老何笑眯眯地送走小儿子，叮嘱他用心学习，不用记挂。
　　 三四天后，老何做手术了，大儿子请假陪了他一整天。他眼睛上蒙着纱布，还像平常一样笑呵呵地说：“我铜川的大玉米棒子，大莲花白，美得很。”我问他：“做手术疼吗？”他说：“疼啊，可比起以前的开颅手术、断肢再植，这手术就不算什么了。再说，把疼痛挂在脸上，说在嘴上，疼痛能减轻吗？”疼而不言，伤而不悲，他就是以这样的坚韧、平和，应对生活中的种种磨难，我看着这张经常洋溢笑意的脸，忽然感觉心里敞亮了许多。
　　 我们在他之前出院了，各自道别珍重后，他的形象刻在了我脑海中。
　　 一周后，我又去四院办理医保手续，在电梯入口处碰见了老何的大儿子，问他也办手续吗？他叹口气说：“父亲手术后没几天，就嚷着要出院，回家刚两天，就眼角膜穿孔了，又住回来了。”我听了，心一沉，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让他多体谅，多照顾父亲。我办完事后，急急忙忙赶去十楼眼科住院部看望老何，然而走遍所有病房没见他人影，问了护士站。护士回答：“正是午饭时间，他大概随儿子出去吃饭了吧。”
　　 我怅然地一个人下楼，离开医院，我只有在心里默念“好人一生平安”的祝福送给他，愿他早日康复，早日开开心心地种他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