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阿修罗·前传(小说) ——背负与选择
No.1往事
远处的修罗城已深陷火海。
少年站在山崖上,注视着那片火光,眼里同样燃烧着熊熊大火。
是啊,十万年了,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大雪飘散,火光逐渐熄灭,帝宫的模样重现在他眼前,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天际——
一个孩子出生了。
侍者忙去禀告帝君,穿过宫门,踏过长长的台阶,任由紫色的衣袍被雪沾湿,马不停蹄地赶往前殿。
帝君正在与大臣们商谈要事,互相争辩,吵得面红耳赤,见侍者进来,纷纷停了下来,目光转向前殿门口。
一缕清辉洒了进来,侍者端立拱手,禀告庄严的帝王:“启禀陛下,戌时三刻,皇子出生。”帝君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露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随后向侍者摆了摆手,说道:“退下吧,朕知道了。”侍者放下双手,缓缓地退出去了。帝君望向他的背影,眼神陷入了一片混沌。
大臣们面面相觑,但随后都不约而同地说道:“恭贺陛下!"帝君没有回应,径直出去了。
殿外仍旧是一轮满月。
子兴是皇子们中最为沉默的一个,别的皇子们晚课之余都会出去玩闹,唯独他一个人待在书房里,静静地看书。其实他也算不得对书籍有多么喜爱,只是除了这样坐着以外,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的方法能让他感到如此舒适,他知道,他与其他皇子们在一起的时候,更多的是拘谨与不安,因此,其他皇子们给他取了一个外号:两足虫(虫子害怕见光,如同他不敢见人)。他倒也不恼,任由他们叫着这个不雅的名字,随意地在他面前嬉戏打闹,而他自己只是静静地看书罢了。
彼时夕阳缓缓落于大殿后方,霞光已微,晚幕初至,书案旁已有些朦胧了。子兴看着那些逐渐隐没的文字,仿佛一只只逃匿的鸟,在刹那之间飞得无影无踪。
书房已完全黑暗了。
外面已没有了皇子们的打闹嬉戏声,留下的唯有空寂。子兴合上了书本,从书案前缓缓站了起来。他望向窗前,盯着那些黑暗,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各种妖魔鬼怪的形象。他曾听父皇说过,世间不只人类一种,还生存着其他族类,与人类大不相同。至于是什么族类,父皇没有说。在子兴看来,那些黑暗之地,在人类看不到的地方,皆有生命存在,只不过大多数人看不到罢了。
在窗前沉思了一会儿后,子兴才想起请安用膳的事。于是匆忙奔出书房,锁上房门,快步走下殿外的石阶,赶往大殿。
每次请安的时候,子兴总是最后一个到。在皇子们的注视下,子兴缓缓进入大殿,跪下、磕头、请安,再退到甬道一侧——皇子们站立的地方,和他们一样,恭恭敬敬地站着,等候父皇发话。
父皇照例评讲皇子们近日的表现,絮絮叨叨那些早已过时的话。而子兴脑海里依然是书上那些神神怪怪——变化、混战、厮杀,硝烟弥漫,兵戈阵阵……
“子兴,走了。”子章推了推他的肩膀,子兴惊了一跳,抬头看时,才发现父皇已讲完话,皇子们都走了,大殿里就只剩他俩了。
“想什么呢?”子章好奇地问。
“没什么,哈哈,没什么。”子兴尴尬地笑笑,看着子章疑惑的神情,便赶忙抓住他的手,说道:
“走,吃饭去。”
子章被他拉着走出大殿,脑海中仍然是一片迷惑。
子章是子兴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打他们记事起,两人就在一块儿玩了。起初萼妃(子章的母亲)极力反对,但子章和子兴似乎早有宿缘似的,玩得很是投机,两人相处地也十分融洽。久而久之,萼妃也就默许了两个孩子的意愿。看着两个孩子十分快乐地玩耍,萼妃的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涌出一股暖流,但露出笑容的同时,她的眼角也会流下泪水。曾几何时,她和竹韵也是这样,两小无猜,童言无忌,互相倾诉着彼此的烦恼与忧伤,许下终生相伴的誓言,可她最终还是离开了她。每次看到子兴,竹韵那张凄清的面容就会浮现出来,幽怨、悲伤、孤怆,充满了死亡与绝望,却并不软弱,就如同孤傲的她一样,至死也没有向谁低过头。竹韵用生命践行了自己的信仰,而她呢,不过是凭着一份残存的无奈,苟活于世罢了。但也正是这份无奈,才使子章有了一个家,不是吗?萼妃这样想着,辛酸的心才有了一丝安慰。她也的确很想疼爱子兴,可每次当她欲将那双温暖的手放于子兴毛茸茸的头顶时,那双冰冷的眼睛便会与她不期而遇,使她的手不得不缩回去。是啊,竹韵的死对她来说始终是一种嘲弄。她堂堂正正地死了,而她却必须得委委屈屈地活,为了子章——也为了她的孩子。
No.2异变
八荒九地之外,有地名为狱渊者,寸草不生,幽冥笼罩,绝壁千仞,异界众生久战于此,以骨为山,以血为海,为十界兵刃之极。
——《冥世经》
"二皇子,结界被人破坏了,我们回不去了!"
正在拼杀中的子章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沉,剑险些从手中跌落。乘子章不备,修罗一剑刺向子章胸膛,子成赶忙拔剑抵挡,这才使得他没有得逞,子章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这次是他带弟兄们出征,兄弟们的命都在他手里,可是现在,结界被毁,恐怕他们是回不去了。
子章的心脏砰砰直跳,眼神逐渐模糊,耳边的厮杀声也逐渐低了下去,他怕的不是自己战死,而是兄弟们跟着他白白牺牲,尸骨不归。当初他向父皇许下诺言,必定全胜而归,将弟兄们全部完整带回。父皇一向相信他的能力,便允许他带兵出征,决战狱渊,可现在——
子章深知回头已无路,他只能选择继续奋战,用鲜血划开一条生路,唯有这样,弟兄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能够活着离开这里。于是他迅速集中精神,握紧手中的剑,向前冲去……
随着修罗与人族的尸体交替着倒下,狱渊的天空变得阴沉起来,暗红色的天空中,隐约传来了雷声,闪电肆虐,不一会儿便下起了大雨。雨水冲刷着地面的躯体,血腥的气味升腾而起,形成了暗红色的雾气。子章的眼里只有敌人,他奋力挥砍,鲜血不断从敌人的胸膛中喷出,溅在他的身上,染红了铠甲里的白色衣袍。敌人一个个倒下,身边的部下一个个战死,子章已经快要失去了神智,只有手中的剑还在不断挥动,却已经快没有了力气。汗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汩汩地从他脸上流下,滴在狱渊泥泞的土地上,随雨水一同流向崖底。当最后一个敌人倒下时,子章也失去了一切力气,他像一颗枯树,绝望地从山崖上落了下去。
此时,狱渊的结界却突然发生了扭曲,天色变为血红,地上的尘土连同沙砾,都向上空漂浮,围绕着一个地方旋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子章漫无目的地走着,周边是大片的白草,其时已是秋季,草叶凋零,万境披霜,一派萧瑟之景。子章拖着满是污垢的盔甲,艰难地行进着。由于拼杀在前,子章身上多处受伤,鲜血直流,浸透了脚下的白草,在荒野中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路。无休无止的战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子章只能拄着剑走。即便这样,他仍觉得难以维持,眼前目光越来越模糊,最终,剑插在了地上,子章的身体缓缓地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子章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边是一个老妇人,手中正端着一碗药汤,慈祥地端详着他,子章认出了她是修罗一族的,便要起身拔剑,却因有伤在身,加之动作太猛,猛咳了一口血,伤口也崩裂了,鲜血再次涌出,很快便浸湿了绷带。老人见状,忙扶住他,帮助他躺下,脸上却没有一丝惊恐,给他重新绑了绷带,喝下药汤,仍旧笑吟吟地出去了。
子章心中很是疑惑,这个老妇人是谁?她为什么要救自己呢?难道她就不怕修罗一族搜查到这里,她连同遭殃吗?
子章又想起了父皇在他出征前期盼与器重的眼神,心里不由得痛了一下。全军覆没,兄弟们都已战死,只留他一人存活,他还有什么脸面见父皇?他还有什么尊严回人界?
子章想,如果自己战死了那该多好,那样的话,就不必背负现在的一切。可是他没有,他最终还是活了下来——一个人,没有同伴。
子章心里沉思着,周围的一切开始模糊,光在逃遁,黑暗蔓延,汹涌而来好似海浪,扑灭了一切希望与光明。子章的躯体漂浮着,像一叶孤舟,在这无边的黑暗之海上沉浮,过往的记忆越来越远,连同光明一起沉没,父皇的面孔、三弟(子兴)的笑容,都如同转瞬而起的风一样,消逝了。
No.3意隐
那股黑暗之流曾长久地环绕着他。
只是现在他败了,它才出现。
以往的战斗中,他没有败过,但这一次,他失败了。
子章很清楚,他这次战斗的失败,给人界带来的是什么——不仅关乎声威,乃至生死存亡,皆因此战而变。
可是他并不甘心,他从来就不曾甘心过,即便是失败。
所以当他伤好恢复之后,便准备立马返回人界,刚准备迈出门槛的时候,老妇人叫住了他:“准备回人界了?”
他答:“是的。”
老妇人看着他,笑了笑,便忙活别的去了。
子章总觉得,这笑还有一种深层意味,只是他当时还不明白。
老妇人是想劝他离开,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再次迈入了那个门,那个因嗔恨而开启的永无止境的杀伐之门。
子章通过了结界,回到了人间。
整个人间都仿佛凝固了,百姓见了他,连忙避闪,孩童对他指指点点,人们在他身后议论纷纷,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最初他很疑惑,可当他看到前面的布告时,才明白了一切。
那布告上分明写着:“捉拿叛逃者——子章!”
子章还没来得及思考,就被突然冲出来的禁军绑了,随即便押入了地牢,而地牢是处置死刑犯的地方。
当初百战百胜的二皇子子章,如今却沦为了阶下囚,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啊,子章戴上枷锁的那一刻,觉得这很不真实,像做梦一样。
他被两个狱卒一把推进了地牢。
地牢里暗淡无光,潮湿阴冷,最里面是一捆干草,那是供囚犯歇息用的,这场景,以前只出现在子章的想象之中,而现在,它竟然变为了真实!
子章瘫在那堆枯草上,眼神瞬间呆滞了。
他本不应该回来的!
他为什么要回来呢?他难道不知道回去有很大的危险么?仅仅是为了心中残存的那一丝希望么?还是他根本不愿接受国破的现实,要同异族作最后的抗争呢?
从顺利进入国境之后,他便隐约感到一丝不详。
从边境入城以来,竟没有遭到任何盘问与阻拦。光是凭借这一点,便已经十分能反映问题了。
可他还是回来了。
为了一份残存的信念,为了一丝并不存在的希望,也为了能够最后抬眼望一瞥这个飘零的故国。
哪怕是死呢?
他又何曾畏惧过死亡?
狱渊一战后,他的心里很没有着落,他觉得幸存不是一种幸福,反而是一种灾难。他总觉得,弟兄们是因他而死,他总该要做出些什么,可又不知如何去做。他回想起子成的模样,即便在最后一刻,他的眼里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恐惧,露出的反而是无比骄傲的笑容。
他以前从未上过战场,但为了那一天他准备了十几年,为的就是能够像子章一样——上阵杀敌、凯旋归来。
青山有幸埋忠骨。
既然不能埋骨沙场,与弟兄们同衾而眠,身死故国,首向帝宫,又当如何呢?
想到这里,子章不禁放声大笑。笑声如雷,震得牢房的铁门似在颤动,守卫的兵士不禁一阵胆寒。
待到笑声停止,子章缓缓抬起头,目光紧紧盯着牢房上方那仅有的一丝光明,眼神涣散之际,眼泪却夺眶而出。
透过牢房的小窗,有电闪雷鸣的声音传来,皇城外下起了大雨,整个皇城笼罩在淅沥的雨声中,人界朦胧,真相模糊,唯有旋起的大风在呼啸,伴随着密集的雨滴从天空坠落,砸在皇城内外泥泞的道路上,也砸在子章抽搐的内心当中。
那天的雨一直在下,就像子章的心一样,一直在滴血。只不过,雨在第二天就停了,而子章,拥忍着这个残酷的罪名,屈辱地度过了一世又一世。直至国家真正灭亡的那一刻,他也没有出来持剑为国杀敌了。而等待他的,却是一个他早已不再熟知的世界——一个同样残酷而又罪恶的新世界。
"善意短暂而杀戮永恒,舍离难而沉沦易。"直到出狱的那一刻,他才对老妇人在初见他时对他说的这句话深有体悟。
在被权力与欲望扭曲的世界中,生命不过是蝼蚁,而那些所谓的正义,也不过是掠夺者的借口。有"正义"的地方同时就有黑暗、杀戮与罪恶,而被笼罩在这下面的无权力者,便是最大的受害者。天、人、阿修罗皆如此,为心中的贪与恶所奴役,制造着一个又一个苦难的轮回而浑不自知。解脱的道路只有一条,而沉沦的理由却有千万个。上志宰辅公卿,下至黎民百姓,皆是命运的傀儡,随着罪恶的因果打转,永无出期。即便是在灭国之后的数千年中,也仍旧是外患未平、内乱不止。谋权篡位者、狼子野心者、卖国求荣者,比比皆是。而这些通过变乱而兴起的政权也无一例外的都很短命,也无一例外不是傀儡政权。百姓一次又一次地将那渺茫的希望寄托于一个并不存在的未来之中,迎来的却是一个比一个黑暗的“王朝”——如果那也称得上是王朝的话。人界如同一个失足的女人,轮番遭受着天人与阿修罗的凌辱,却毫无反击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