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县城经二源至十源，这条路仍然不好走。公路改造过了，但还是弯曲、崎岖，像一条狂野的龙，驮着小车在山间蜿蜒盘旋着。两旋三旋，就旋得人头晕目眩。
　　 十源以前是一个乡，后来因行政区域调整并入南田镇，成了一个社区。以前乡政府驻地就是现在的社区服务中心驻地，叫十源村。
　　 源的本义是指水流所从出的地方。
　　 南田共有十个源。这个源字好怪，它的指向有点笼统和含糊。说一个源就是一条流水吧，非也！它不仅是指流水，还明确地指向一个地方，而且每个地方决非是仅有一脉泉水和一个村庄。比如叫二源的，是一个人丁逾万的镇；叫三源的，原来也是一个乡。说每个源都各自拥有一条溪流——在台地上形成十溪并流之势吧，非也！自始至终主流就一条，它就是泗溪。泗溪发源于十源金竹垟的分水坳，海拔830米。它自山石厓岩中汩汩出来，犹如一条碧绿的南瓜蔓子，一路从高到低唱着歌儿，弹着琴弦，结出诸多形同南瓜般的集镇村落，一直奔流到台地的隘口篁庄泻下百丈绝壁，形成了旷世奇观——百丈漈大瀑布。地名逆着取，最低的地方叫一源，然后像走台阶一样拾级而上，最高的地方叫十源。
　　 十源如梦，经常入梦。
　　 过去到十源，道路曲折又长，就是把油门踩疯了，也须近两个小时。现在，从县城到二源，是新建的柏油大道，弹指间就到了，但从二源到十源，道路虽然拓宽了，铺了水泥路面，依旧绕来绕去的，加之途中多歧路，还是不好走。我们于下午一时出发，到达十源时，已经近两点了。
　　 十源留给我的记忆，像一幅画，画里有青青的山，绿绿的野，白白的花。一道蓝色的流水两岸，鳞次栉比地矗立着两爿黛黛的瓦。村头翠竹摇曳，村中央的小山丘上有一片参天的古木老树，村尾的小桥边是一座崔嵬的小山。瓦檐下纵横着一片片春绿秋黄的田野。正前方，是连绵的大青山，青山顶上，有一片三百多亩的雪梨基地，春天的时候，千树万树梨花开，是梦幻的世界。
　　
　　 二
　　 我与十源结缘，主要是因为小丽。
　　 小丽是我的妻，二十多年前，她在十源乡担任副乡长。那时候，我经常去看她，一看两看，十源就走入我的梦里了。2004年，小丽从十源调至县机关工作，从此，我与十源惟有在梦里相见了。
　　 这次到十源，还是缘于小丽。她说，十源的老同事来电了，叫她到山头坪看梨花，问我去不去？我说如果可以，我最好是不去，因为山还是那座山，梨花还是那些梨花，我已经欣赏过多次了，那些梨花年年开放在我的脑海里，不须看，自难忘。她说，晚上有狗肉吃的，你也不去？我说，如果你允许我喝酒，并且是缸面清，并且是让我一次喝个够，我就去。她听了，便用冷眼睨我，憋了好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说，行，准奏。
　　 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
　　 十源留给我的那幅画，是二十多年前的。这么多年过去，那幅老画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多年不见，十源仍像一幅画，只是画面里多了许多新鲜的东西，画风也大变了。原来的十源，只有一条扁担街，房子一半新，一半旧，新的多数是赤膊房，旧的大多是老掉牙。街上不植树，不栽花，不种草，黑狗卧着，黄狗走着，狗仔蹿着，气宇轩昂的大公鸡横着走，咯咯不停的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仔绕着行。溪里白鹅浮绿水，花鸭荡清波。如今的村庄大了一倍，多了两个很有气派洋房林立的新区，多了两条直直的长街。街道两旁绿树成阴，花木芬芳，大红灯笼高高挂。溪里桃红又李白，野花灿欲燃，春水绿于染，红鱼游悠然。故地重游，旧貌换新颜。
　　 行至原来的十源小学，发现学校已经搬到对面的青山脚下去了，四幢外墙色彩缤纷的校舍，标准化的塑胶操场，四周的树木清秀挺拔，操场边樱园的花儿开了，一片蜂飞蝶舞。了解一下，仍然是九年一贯制学校，如果算上幼儿园的师生，共有四百多名学生，三十多位教职员工。千万别小觑了这所村校，十源人很重视教育，十源的孩子特会读书，几年前，一个土生土长的十源农家女孩，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在这里读的，结果竟考上了北大。学校的旧址恢复了最初的功能，还原为蒋家祠堂。粉黄的墙，青黛的瓦，斗拱的檐，朱红的门。想进去看看，大门的大铁环上了铜锁，似乎要把一个家族的秘密全部深藏在雕梁画栋的四合院里。
　　 然而，历史是尘封不了的。蒋氏是十源的大族。我的同事蒋经洲是十源人，他在《十源印记》中道：“十源，顾名思义，十条溪的源头。”但据我所知，在文成，从十源发源的阔溪仅有两条，一条是流经文成县城的母亲河泗溪，另一条是流经侨乡玉壶的玉泉溪，其他八条溪，它们到底在哪里？真的不清楚。蒋经洲说，十源最早的名字叫马堡，好像是因马而名。可据考证，十源人猪牛羊狗鸡鸭鹅兔啥都养，就是没有养马的习惯，老辈人惟在红军时期曾见过一匹战马迷途于此，并且居住在十源的土著大族里，也没有姓马的人家，这名来得甚是兀突。十源还有过一个大名，叫万源。此名不难理解，系民国二十九年由青田的万阜和十源两地合并而得。
　　 十源蒋氏源于南宋名臣蒋继周支裔，历代名人辈出。蒋公是个神童，七岁作《牧童诗》，就能写出“回首一声笛，斜阳遮半山”之名句。现代较为著名的是上新屋蒋作舟一家人。蒋先生乃民国三年生人，毕业于唐山路矿学校，抗战时任黔桂铁路工程局处长。他膝下三子四女，皆是国之栋梁。长子蒋学海为中国建筑业预应力结构工程局创始人；次子蒋学忠毕业于清华，为成都铁路局高工；三子蒋学乐为煤炭部科研所所长，三人均为全国劳模。长婿林诗伯系铁道部设计总局局长兼总工程师；次婿系抗战时期滇缅公路的总工程师、美国自由勋章获得者；三婿林同骅被誉为中国航空之父，是世界著名的航天航空及工程力学家；再不济的小婿张全寿也是铁道兵学院的资深教授。
　　 十源处于海拔800米以上的群峦之中，清幽高远，偏居一隅，但决非是一个穷寒之地。我之所以要向大家叨叨它的前世今生，无非就是要告诉大家：十源，不仅山青水秀，风景如画，而且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十源，是一个让人一见就钟情的地方。
　　 十源，是一个让人一旦遇见就长留在梦里的地方。
　　
　　 三
　　 水那畔，村之央，是我梦境里最美的风景。
　　 那里，有一座平缓的小山丘。丘脊上并排站立着十棵古木。两棵橡树，十源人称“苦槠”。三棵银杏。两棵红豆杉，十源人称“赤水”。三棵柳杉，十源人称榅树。当年我和小丽曾一一地对它们进行丈量，俩人手拉手，每棵都围不拢。只知道它们很老了，曾经阅历过明朝的云，清朝的风，民国的雨，就是不知道它们的真实年龄。
　　 橡树苍劲。银杏挺拔。柳杉如塔。红豆杉若伞。每棵树都长满了故事，就像十源人的悲欢离合。橡树有落叶和常青之分。十源的橡树是会落叶的，很有灵性，它知道冬天寒冷，更须阳光的温暖。这两棵橡树异常粗壮，锯开可作两根祠堂柱。乍看到它，我以为它有可能是这世上最老的橡树，后来否了，美国加州的一棵侏鲁帕橡树居然已经活了一万三千年。红豆杉是经过第四纪冰川时代遗留下来的古老树种，在地球上已有250万年的历史，是世界上公认的濒临灭绝的天然珍稀抗癌植物，有“植物大熊猫”之誉。十源的那两棵红豆杉，堪称是“国宝”。
　　 每年的夏未秋初，橡树、银杏、红豆杉便结满了一簇簇、一串串、一枝枝的果子。成熟的橡果圆圆的，戴帽的一端毛茸茸，另一端黄溜溜，像手枪的子弹头，可以用来做橡子豆腐，食之有点涩口，有祛风利湿之效。银杏的果子鹌鹑蛋般大小，金灿灿的，对治疗咳嗽，哮喘、有独特的效果。秋风起兮，绿叶变色，满树橙黄，遍地金蝶，叶子泡茶，可降血糖。我岳母患有高血糖，记得那时我俩曾到树下拾过银杏叶，岳母见了，如获至宝。红豆杉的果子像红豆，颜色分外红艳，不论是挂在绿色的枝头还是落到黄花地上，皆特别注目，泡酒喝，味道有点甘甜。
　　 像渴望与久别的故人重逢一样，我迫不及待地去拜访那十棵树。
　　 十棵树浪漫依然。柳杉郁郁，红豆苍苍，橡树未蓊，银杏也还没有长出新芽，它们就那样伫立在春风里朝我微笑。树底下是马兰头的天下，密密麻麻的，绿油油一片。有几蓬哑口葛公，极为疯狂地匍匐在地上伸枝蔓藤，占据了一块小小的领地。小山丘下临路的地方，原来是菜地。现在不种菜了，用水泥铺成了文化广场，水泥坦上置有一对篮球架。广场靠山的一边，一棵玉兰花开得轰轰烈烈，枝条上缀满了紫艳艳的花朵儿，不见一片叶子。广场的上下方，是田地。田里长着碧叶紫花的紫云英，疾风吹来，绿海间便翻涌着紫色的波涛。有几丘小田，种着菜。芥菜在抽蕊，豌豆在开花，蒜苗在摇晃，包心菜的败叶萎缩在泛黄的菜球下，像死般昏睡。
　　 望着那些树，我寻思着，逝水流年，于古树而言，岁月算是蹉跎了，多年以后，它们好像一点都没长大，也没有老去。细一瞧，每棵树上都多了一块像门牌的牌子。我挨棵看了一遍，发现它们都是同龄的，上面注明，每棵树的年纪都565年了。牌子是2018年挂上去的，时光又过去了五年，现在它们的实际树龄已经是570岁了。据说，这十棵树并非是飞鸟叼来的野生种子，都是由十源蒋氏的老祖宗种植的。可以肯定，人先于树。据此推测，十源应该是在宋末元初就有人在此生息繁衍了，或抑更早。
　　 五百年前，我国处于明朝初期。那时候，先贤刘基早已魂归青山，王阳明的心学正在流行，离张居正的改革，戚继光的抗倭，尚距半个多世纪。与此同时，遥远的西方出现了几个航海家。哥伦布远航横渡大西洋，发现了美洲大陆；达·伽马循着迪亚士发现的航路，到达了好望角；麦哲伦则是率领船队完成了环球航行。不要以为那时就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我们所居住的这个蓝色星球从来就没有安宁过，人祸天灾此起彼伏，相互交替循环着。据史料记载，明正德七年，向来气候温和的江淮地区发生了历上罕见的大风雪，洞庭湖一带的结冰厚达一尺。三年后的七月间，正值炎夏，而河北廊坊的文安一带却是寒流来袭，竟形成了高达五丈的冰柱……
　　 扯远了，还是回到那十棵老树。我想，当初十源的祖先之所以在村中央植下那十棵树，决非仅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那么简单，必定是另有深意的。我大胆猜测：柳杉如盖如伞，立地擎天，是用来荫佑一地生灵的；银杏和红豆杉，除了造景添雅，还有药用价值，是用来镇邪祛疫的；而橡树，果实可食，是用来抗饥防饿的。于是我又想，十源人真有眼光，高瞻远瞩啊！
　　
　　 四
　　 忆十源，最忆山头坪。三九严寒何所惧，寒山变成花果山。到十源，于我们而言，山头坪是必去的。因为，那里是我的牵挂，更是小丽的内心情结和光荣梦想。
　　 村庄的左手边有一爿大山。山腰以下长松树，山腰以上长灌木，山顶上是一片较为平缓的丘陵。丘陵犹如细浪，贴着云霞起伏绵延着，有四五百亩。这里就是山头坪。山头坪处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山巅上，植物成不了林，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歪脖子的老头松，三三两两地长着一丛丛低矮的瘦骨狼萁，像癞头梨。亘古以来，山头坪年复一年地唱着苍凉的大风歌，荒瘠得让野兔和野猪都嫌弃。
　　 那时候，小丽是负责分管农口和文教卫的副乡长。那年她年方三十，岳父是离休老教师，她又是家中的小女儿，除了会背诵二十四节气，从来就没有接触过田地的庄稼和栏头的牲畜，是一个连韭菜和麦苗都难以分辨的“农盲”，我真的为她捏把汗。想不到，她却干得有声有色，农业综合开发搞得风生水起。为了尽快让乡亲们富起来，开始，她在全乡推广养殖长毛兔，后来，她居然又在山头坪上做起了文章，说是要在山头坪开发雪梨基地。冬季，山头坪天寒地冻，雪花一飘就是一尺厚，北风一吹树上便挂满巨烛般的冰棱子，她却日日与当地的干群一起到山上开荒造地，整个冬天待在十源不回家了，身影直到春节前夕才出现在我的眼前。当我看到她的那一刻，差点认不出来。原本长得像模像样的人儿，白净的脸庞乌黑了，还泛起了两斑高原红，耳垂和手脚起了厚厚的冻疮，嘴唇发紫开裂，像是一个在雪域高原吃尽了苦头的奴隶。
　　 我说，一个冬天不见，白天鹅咋变成丑小鸭了？
　　 她嘿嘿道，山头坪的地造好了，待梨花开放时，我带你去赏花看风景。
　　 我苦笑道，只怕梨花未开放，你这朵花儿便枯萎了。
　　 她说，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待到春风又绿江南岸，我肯定又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过了两年，她叫我到山头坪看梨花。那时我在县府办分管综合文字，终日趴在办公室通宵达旦地码字，根本就没时间去巡山观花。一直到了第四个春天，她调到县城工作，离开十源的那一天，我去接她，才看到了那片浮泊在高山之巅的梨花海。于是，如梦的十源在我的梦境里又多了一道绚烂的景致。
　　 太壮观了！太美好了！那种壮观和美好用语言是难以形容的。也好，风景本身就是最好最美的语言。三百亩的花海，一眼望不到边，白茫茫的一片，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美。当我走上高高的山头坪，什么村庄、稻田、溪涧、杂树，忽然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辽阔，是那种宁宁静静、淡淡泊泊、纯纯粹粹的辽阔，却又洁白浩瀚得令人窒息，心生虚幻。在看到那些梨花的第一眼，我仿佛置身于茫茫云海，四周白花花的，缀玉铺雪，千波万浪，无边无沿，全是赏心悦目的素颜霜容。闪烁着雪影银光的梨花告诉我，这就是海，山头坪的梨花海。醉美了！美得惊心动魄，无以言表。我只能说，春天的山头坪，飘浮着两片海，一片悬在天空，一片浮在山顶。抬眼望，两片云海是重叠在一起的，分不清是梨花开在蓝天上，还是云朵落在青山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