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去看啊，朱一旺家快死人了！”柳树沟村王大嘴边跑边喊。
　　 “噢？是吗？我也瞧瞧！”一个正在吃饭的小媳妇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追了上去。
　　 ……
　　 村民们放下手中的活儿纷纷朝朱家跑去。
　　 烈日照得人头皮发烫，树上的蝉发出凄惨的叫声。年轻的女人们鼓鼓的胸脯跟着身子一甩一甩的。三四岁的小孩光着腚跟在女人们后面跑，就连在树下乘凉的老黄狗也被踩得嗷嗷直叫。片刻工夫，朱家门前的晒谷场就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一个圆圈，圈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啊！要死了，不活啦！”
　　 “到底怎么回事啊？”外围的村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个高的伸直了脖子，像只长颈鹿；个矮的急得直往上跳，像只井外之蛙。
　　 “好像是为了建房子的事。”
　　 四岁的小男孩阿毛甩着光滑白嫩的小屁股，左突右突，抱着头往人堆里扎，可是任凭他怎么也用力也扎不进，弄得哈喇满地都是。
　　 “一家人有什么不好说的，非要弄到吵嘴为止。”这时老村长李志国来了，人群“哗的”一下打开一个缺口，阿毛也跟着溜了进去。
　　 眼前的一幕令人大吃一惊。朱一旺的大儿媳李翠梅正躺在屋前的晒谷上来回翻滚，身上沾满了尘土，口中冒着白沫：“不给钱我就不活了。”
　　 “菊香，怎么搞的？”李志国问。
　　 菊香是朱一旺的二儿子朱稀毛的媳妇。可是几年前朱稀毛遇到车祸不幸死了。如今留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儿丽丽相依为命，着实可怜。听说当地要进行棚户区改造，将人口迁到县城，这里的房子都要拆迁，这里的土地要进行开发，建设工厂。这可是这个穷乡僻壤难得的发展机会，村民们都抢着做房子以保证在拆迁时不吃亏。但是国家有政策，房子超过规定是没用的，得按人口比例来算。可是菊香家居住面积不够，拆迁必定吃亏，于是计划再盖两间平房。自朱稀毛死后，家里生活条件越来越差，菊香根本没有钱盖新房。可是到了拆迁这个节骨眼再没钱也要盖，因为有人给她算了一下，不盖新房，会白白损失十几万。于是菊香到处求人借钱，总算能够盖两间简易的平房。可是屋基是个难题。将老房子拆了吧，不行。上哪儿住？再说建更大的新房，本钱不够。兄弟俩的房子一东一西，左青龙，右白虎，围着老爹朱一旺。菊香的房子靠西，再往西是条小河，根本没有地基可做。大哥朱浓毛那边是自家的耕地，有很大选择空间，可是他们夫妻俩从不存钱，做新房也无从谈起。虽然他们家房屋面积也不够，可是他们俩无所谓，属于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主儿。
　　 如今，菊香实在没地方做新房，一家人商量之后决定在老爹朱一旺的屋前晒谷场上建。但前提是：菊香必须付给朱浓毛一千元作为补偿。
　　 “菊香，钱呢？给她不就完了！”李志国指了指着侄女李翠梅对菊香说。
　　 “我现在哪有钱啊！之前说好了等拆迁之后再给的。大哥现在反悔了我有什么办法？唉，要不是死鬼去得早……”菊香眼眶通红，嗫嚅道。
　　 “翠梅，有什么事先起来！躺在地上成何体统！”李志国实在看不下去了。
　　 朱一旺在一旁气得不停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与李志国年龄差不多，都是古稀之年，之前在大集体时李志国当生产队队长，朱一旺当会计。后来，农村包产到户，李志国当了村长，朱一旺务农。朱一旺祖上是地主，他的父亲朱大先是地方上的绅士，文革时被斗得好惨，最后含恨而终。小时候，朱一旺在学校里没学到什么知识，许多知识都是父亲教的，这其中就包括打算盘，加减乘除样样都会。当时生产队缺少会计，有人推荐朱一旺，但是马上遭到贫下中农反对，理由是他们家成份不好。可是不选他，又能选谁呢？全队识字没几个，会打算盘的只有他。
　　 “老朱啊，你大儿子呢？怎么也不管管媳妇，这样闹像什么话。”李志国对朱一旺看了一眼。
　　 朱一旺，气得满脸通红，嘴唇翕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朱家的脸丢光了。朱一旺的妹妹朱玉兰听说此事，急匆匆地赶来劝和，可是李翠梅根本不把姑姑放在眼里。突然，朱玉兰扑通一声给李翠梅跪下了，求道：“孩子，姑姑求你起来，看在你死去的弟弟份上，算了。菊香会给你钱的，到时候她要是不给我给。”
　　 众人一下子惊呆了。朱玉兰在柳树沟村一向是最能干且最要面子的人，今天为了朱家的脸面居然给侄媳下跪。
　　 别说，这一招还真有点作用。李翠梅先坐了起来，朝四周瞅了瞅，然后站起来对着菊香破口大骂：“你家男人是我们老朱家从山沟里捡来的。没有朱家哪来的你们？现在还跟朱家抢财产，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啊！今天这钱不给也得给，否则老娘一命抵一命。”
　　 这时候一身酒气的朱浓毛摇摇晃晃地走来。几个泥瓦匠尴尬地站在一旁，本来约好了今天开工打地基，可是让朱浓毛老婆这么一闹，耽误了半天的工时不说，还弄得像“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这朱浓毛，本名朱一飞，因一出生就生着浓黑的头发，小名叫朱浓毛，叫着叫着就叫顺口了，可是过了不惑之年，他的头上成了典型的地中海。弟弟朱稀毛正好相反，朱一旺刚捡来时，不到半岁，是一个弃婴，头发又少又黄。
　　 “不……给……钱，今天这房子就……甭……想……做。”满嘴酒气夹杂着鱼腥味的朱浓毛朝空气中胡乱地挥舞拳头。突然，一个趔趄，他差点摔倒。他这人一是好赌，二是嗜酒，有钱时在酒桌上或牌桌上准能找到他。没钱时，在河边准能找到他，他经常弄点鱼、黄鳝、鳖之类的水产卖卖，有时是偷的，有时是钓的，有时是逮到机会批发廉价的，很少空手而归。李翠梅好抽烟，每天至少一包，鼻孔黑洞洞的，被烟熏得像两根小烟囱。
　　 “来来来，我来付。”李志国从怀里掏出一千元递给了李翠梅，李翠梅立马破涕为笑。这李翠梅虽说叫李志国叔叔，可是他们早已出了五服。
　　 “朱家以前不是大财主吗？怎么这么穷？祖上的传家宝呢？”人群中有个看热闹不闲事大的半拉小子跳起来扯着嗓子叫道。
　　 “哈哈，早没了。”有人回应道。
　　 “不会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都几十年了，还大财主！你们是不是想钱想疯了。”有一位中年妇女怼道。
　　 众人不再多嘴。
　　 李翠梅接过钱，还没有焐热，就被朱浓毛夺了过去。要是在清醒的情况下，朱浓毛绝对没这个胆子，可是现在他敢——酒壮怂人胆。李翠梅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这哪行？于是她和丈夫扭打在一起。
　　 村民们有的上前劝架，大部分在哈哈大笑。
　　 李志国将村民们骂散，朱一旺老泪纵横，瘫坐在地上。菊香走过来感谢老村长，并承诺这钱她一定会还上。泥瓦匠开始干活，朱浓毛打不过老婆只得将钱如数上交。
　　 朱一旺却陷入了沉思。
　　 二
　　 记得四十多年前，朱一旺上山砍柴，听到一个婴儿的哭泣声，连忙上前察看，原来襁褓里是一个被人丢弃的男婴，看样子还不足百天，头发稀疏，脸又黑又瘦，整个人看上去像只小猫。
　　 究竟是谁丢的呢？这个年头，家家生活都很困难，填饱肚子就是一种奢望。怎么办呢？带回去吧，会增加生活负担，不带回去吧，这孩子肯定会死。山上即使没有野兽，孩子丢在这里无人问津也会饿死……他不敢往下想，一种本能驱使他抱着孩子往回走，今天连柴都没有砍，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回家等着挨老婆骂。
　　 “你怎么把别人的孩子抱回了家？”朱一旺的老婆吴红艳感到很诧异。
　　 朱一旺说明了情况，妻子只是叹了口气：“唉……”
　　 夫妻俩沉默了。
　　 两年之后，农村包产到户了。朱稀毛一天天长大，他也像村里其他孩子一样到处疯玩。有一天，跟一个叫顺子的小男孩打了一架，对方骂他是野种。回家之后，他问父亲是不是，父亲点了点头。从此，他变得沉默寡言，后来叫他“野种、杂种”的人更多了。每次朱一旺总是上门找他们家大人理论并安慰儿子：“这不是你的错，是你爹娘的错。现在你就是我的儿子，我会像亲生儿子一样待你。”
　　 可是大哥朱浓毛在他面前总有一种优越感，吴红艳对朱稀毛也越来越冷淡，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越来越溺爱。
　　 有一次，兄弟俩出去玩，经过一处草垛，哥哥一冲动直接拿出火柴，将整个草垛点燃，大火借着风势将草垛烧个精光。第二天，草垛的主人挑着空担子上门索赔柴草。哥哥将放火之事赖到弟弟身上，母亲用藤条将弟弟打得皮开肉胀，弟弟咬着牙想解释，可是越解释母亲打得越凶。当朱一旺从外面回来时，了解情况后抄起一根竹棍就要打朱浓毛，被妻子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为此俩人大吵了一架。
　　 一转眼，朱浓毛长成了大小伙子，该结婚了，可是他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没有哪个姑娘看上他。朱一旺找人给儿子说媒，姑娘家一听说是他，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但凡事都有个例外，俗话说得好：歪瓜总有裂枣配。村长李志国的远房侄女就偏偏看上了他，说他模样好看，脑子好使，俩人一拍即合，很快就结婚了。结婚后，朱浓毛的行为稍稍有所收敛，但他从不干重力活，都是干一些“投机取巧”的事儿，只要保证不饿死就成。
　　 几年之后，朱稀毛当了木匠，被菊香看中，俩人结婚后不久便生下了丽丽。朱稀毛勤劳能干，菊香在家里也是一把好手，正当幸福的生活刚刚开始之时，一次意外改变了这一切。
　　 有一天，朱一旺肚子疼厉害，村里土郎中说需要去县城大医院检查。朱浓毛整天在外面鬼混不见人，没办法，朱稀毛只好一个人背着父亲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来到216县道拦下一辆小型客车，送到县医院一检查，无大碍，只是一般性食物中毒，住院吊几天水就会好。朱稀毛准备给父亲办住院手续，可是朱一旺一听说要不少钱，坚决表示要回家。拗不过父亲，朱稀毛再次陪着父亲往回赶。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已经是下午三点，朱一旺虽然身体有些虚弱，但毕竟肚子不怎么疼了。他们从客车上来正要进入乡间小道，突然一辆大货车疾驰而来，说时迟，那时快，朱稀毛一把推开父亲，自己被大货车撞得结结实实，口吐鲜血，不停地抽搐。货车司机去扬长而去，那一刻，朱一旺整个人都快疯掉了，他抱起血肉模糊的儿子不断地呼喊，希望有人能救救他。
　　 可是等来的是儿子的死讯。
　　 当医生赶来时，宣布：“他已经死了。请节哀！”
　　 几天后肇事者被抓到，最终他被判了重刑，可是有什么用呢？一个鲜活的生活从此消失了，菊香那段时间整日以泪洗面。朱一旺一连十天都没有出门，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他真希望死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死的又不是自己亲生的，伤什么心？”吴红艳安慰道。
　　 “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朱一旺“吧唧”一巴掌打在妻子的脸上，“滚，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吴红艳再也不敢多嘴，捂着脸跑出去了。
　　 ……
　　 想到这里，朱一旺一把抓住正要离开的大儿子朱浓毛：“你这个畜生，你这样做，对得起你弟弟吗？你弟弟是为了救我才死的。”
　　 “老……东西，快……放手！再……不放手，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这朱浓毛此时酒还没有醒，仍旧摇摇晃晃。
　　 “今天，当着老村长的面，我宣布我没有这个不孝的儿子。”朱一旺脖子上青筋突兀，“都是你那死鬼娘惯的，哪天我会下去找她算账。”
　　 “好，我……也没有你……这个爹……”朱浓毛边说边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爹，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他好歹是你亲生儿子啊！”李翠梅说。
　　 “我有这样不孝的儿子吗？要知道是这样，我当初宁可将他溺死。”
　　 “好，既然这么说，爹你立个字据，以后不要我们养老，我们也不会继承你的财产，两不相欠。”李翠梅态度显得很坚决。
　　 “大侄女，你怎么能这么说？”李志国瞪了她一眼。
　　 “是他绝情，不要儿子，怎么能怪我们？”
　　 朱一旺连忙从屋里墙壁上扯下一块挂历纸，在背面刷刷地写下一行字：
　　 本人郑重申明：我与朱浓毛脱离父子关系，从此两不相欠。特此申明。申明人：朱一旺
　　 写好之后，感觉还少了什么，于是在后面补上了时间，并让老村长做个见证。然后拉着还没走远的儿子朱浓毛胡乱地签了名，按了手印。找不到红色的印泥，就用锅底灰替代。
　　 酒还没有醒的朱浓毛不知道咋回事，他的妻子李翠梅可不糊涂，她心里偷着乐呵呢。因为终于甩掉一个养老的包袱。她心里清楚：老家伙真要到不行的时候，菊香不会丢下不管的。
　　 朱一旺拿着签了字的纸片，心里既痛苦，又是一种解脱。朱一旺一刻也不想见到他们夫妻俩，离得越远越好。
　　 三
　　 不久，菊香的平房盖好了。朱一旺的屋前只剩下一半的空地。从此以后，朱一旺与大儿子一家真的不相往来。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年，村民盼着拆迁，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没有盼到，可朱一旺盼来了一个大意外。
　　 “爹，我们来给您赔不是了！”朱浓毛夫妻俩脸上堆满了笑容，李翠梅手上拎着一斤猪肉向屋里走去。
　　 “走，走，走！我们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朱一旺翻着大眼睛将他们往外撵。这时朱浓毛往下一跪，不停地忏悔，老头心一软，没再发飙，毕竟他们是父子，打碎了骨头还连着筋。趁着老头犹豫的空隙，李翠梅已经冲进厨房开始生火做饭。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向好吃懒惰的李翠梅怎么变得这么孝顺贤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