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之间，我——确切地说，我们四兄弟，多了一个弟弟。
　　 那年，不满周岁的的妹妹因病不治不幸夭折，母亲陷入极大的悲痛之中。一连几天之间，母亲吃不好，睡不着，精神恍惚。陪着母亲痛苦的，还有二姐。小妹一直是二姐抱着背着，带着玩耍。二姐因此没有上学——多年后，一直埋怨家里不让她上学，在家看孩子。那天，外村的一个孤老汉要背走小妹去野外刨个坑埋掉，二姐哭着嚎着疯了一样，不让带走小妹。我没看到母亲，母亲一定在屋子里独自饮泣，从小妹生病不治到咽气，小妹始终就在母亲怀中，母亲的泪水一定是哭干了。是父亲抱过小妹，送到那老汉手中，小妹身上穿着那身熟悉的衣裳。二姐追上去，谁都不能劝阻，还是父亲拉着二姐，让那个老汉走出村北口，越走越远的背影，牵着我们一家的魂儿走远了。
　　 小妹走了，家里寂静得可怕，没人敢大声说话，二姐也平静下来，好几天不言不语，呆呆地坐着。家里的安静掩盖不了内心的痛苦，谁也不愿意提起小妹的话题。平时饭桌上的热闹场面，也安静了许多。只有筷子和咀嚼的声音。甚至，我们都不敢看父母的眼睛。
　　 就在这时候，五弟出现了。确切地说，是一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儿，来到了我家。是谁介绍的，不得而知，就知道，母亲还在哺乳期，有人需要母亲“奶活”一个婴儿。也许，婴儿的出现，似乎转移了了母亲巨大的痛苦，母亲把对小妹的感情，都倾注在这个婴儿身上，母亲抱着这个婴儿，慈祥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些笑容。
　　 二姐也有了活了，看孩子成了二姐的事，这个孩子成为二姐以及家人的精神慰藉，虽然这是别人家的孩子。二姐每天抱着背着这个婴儿，渐渐从失去小妹的阴影中走出来。我们放学后，就是逗婴儿玩。这个婴儿成了我们家的一员。婴儿怎么来到我们家的，后来父亲告诉我们实情。原来，婴儿来自本公社六队。婴儿的父亲很穷，好不容易说了一个媳妇，但精神有问题，犯了病就往外跑。婴儿父亲就托人“奶活”孩子，就找到了我的母亲，说好每月十几块钱。那时候十几块钱不少了，一个工分分值才几毛钱。
　　 婴儿就正式成为我家的一员，家里的笑声多了起来。这个孩子很可怜，出生就没有父母照顾，比起小妹来，同样很不幸。但幸运的是，他来到了我们家。每月，孩子的父亲会来我家一趟，拿着几张皱巴巴的票子，递给父亲，然后抱抱孩子，说几句话，就急匆匆走了。这样过了一年多，孩子会走了，满院子跑，一家子其乐融融，谁也不认为这是别人家的孩子。
　　 那天晚上，吃着饭，听父亲说，今天，孩子的父亲来了，说实在没有钱，背着半布袋粮食（麦子还是玉米，记不清了），大约有二十几斤，权当奶孩子的费用。父亲还说，他家又添了一个女孩，孩子的母亲因为产后出血，不幸去世，女婴也被孩子的姑姑找人哺乳。父亲不忍再说下去，听他的意思，孩子的父亲感到非常内疚，嘴唇哆嗦着，说话也不利落，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孩子还在这儿养着，我不能接回去，接回去我也没办法......以后有钱了，就给......怎么说的，说的什么话，可以想象出来，脑补可能下跪的意思都有。这样的家庭，养两个孩子，还要负担抚养费用，这个父亲的负担该是多么沉重。父亲说，我答应了，孩子就在这里，钱不钱没有关系，有我们一家吃的，就不少孩子一口。孩子的父亲含着泪走的......我扭头看母亲，母亲正抱着孩子喂米汤，那是所有农村人家喂孩子的米汤，营养成分说不上，我们都是喝这样粘稠的米汤过来的。那时候，没有奶粉，只有代乳粉，那也是奢侈品，穷人家买不起。
　　 就这样，孩子的父亲，每月早晚都会来，肩上背着粮食。父母劝他别背了，孩子吃不了。孩子的父亲憨憨一笑说，孩子吃不了，你家那么多孩子。孩子的父亲说话已经不打哆嗦了，脸上也不尴尬了。那时候，一个孩子的口粮一年120斤，然后，随着岁数增长数量也增长，但成人就是400来斤，比起吃公家粮的人多一点。可我们家人口多，还有男丁四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每年粮食不够吃，父母为此伤透脑筋。那孩子的父亲知道这个，粮食背来就一定不会再背走。他的孩子在我家有了新名字，并跟着我家姓刘，一叫他的名字，就“哎”一声，跟着我们弟兄跑，反而他父亲起的名字，他不应声。他父亲每次来，都会叫自己给起的名字，他扭着头不答应。母亲笑着说，这是你亲爹，让他叫“爹”，他瞪着眼睛看着，就是叫不出口。孩子的父亲无奈，任他去了。父母真的把孩子当成第五个儿子了。父亲说这就是老五，都让着他。父爱母爱集于一身，好吃的肯定先给最小的儿子先吃，好玩的一定让小儿子先玩，这家伙哭了闹了，一定先找我们的麻烦。父母的溺爱，让小儿子“乐不思蜀”了。他只认我家，不认别家。
　　 转眼间，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了，不走也得走了。孩子的爹来接，孩子哭着不走，母亲抹着眼泪哄劝，说想来就来。父亲也拍拍小儿子的脑勺说，都大小伙子了，不许哭，丢人啊，这么近，有空就来好不好。小儿子点头又摇头，噙着泪花跟着亲爹走了，父亲母亲送到过道口（巷子口），小儿子坐上自行车横梁，回过头叫着爹、娘，我还要来。母亲看着远去的孩子，忍不出抽泣了。父亲不作声，背着手回家了。家里空落落的，父母好像无话可说。可每到星期，小儿子回来待一天，父母才眉开眼笑，张罗着改善生活，我们跟着解馋。
　　 过了几年，我当兵走了。1977年秋，母亲去世，我回来奔丧，五弟披麻戴孝，嚎啕大哭着，宛如亲生。后来，每当母亲忌日和清明，五弟必到坟上与我们一起祭奠，寄托哀思。第二次探家的时候，想看看五弟。买了些点心糖果，骑上车子到了六队，找到五弟家。五弟家是两间东屋，门没有锁，家里没人。进屋后，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家徒四壁，一点都不过分。估计小偷也不会光顾这个家。炕上没有被子，只有一床烂被套，五弟上学了。看着这个境况，心里一阵酸痛，不知道一个大人又当爹又当妈，拉扯两个孩子，过着多么艰难的生活。邻居见了我，要找回五弟的亲爹来，我说不用了，还要去战友家看看。
　　 转业后，我在机关工作。那时，五弟有1.7米，有些瘦，但很壮实，他是家里的壮劳力，在公社工厂上班，每年分红不少。又三年，我父亲去世，五弟一样披麻戴孝，一样在忌日清明来祭奠。那年，五弟家起高楼，两层明亮的楼房，是婚房。接着五弟结婚了，我们弟兄姐妹都去喝了喜酒。五弟媳妇是村里的民办幼师，在考正式幼师的时候，小两口找到我，我尽所能提供了帮助。五弟是我们最小的兄弟，有事总给我们商量，他觉得给我们说一下就放心踏实。五弟今年也快六十了。每当与五弟微信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小妹，小妹有名字，叫敬果。小妹活着也该六十岁了。（2022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