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苇席(散文)
苇席,就是用芦苇编制而成的席子。
在我们老家,苇席不叫苇席,叫席子。
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农村人,没有几个不知道席子的。它与人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床和被子的关系一样,须臾不可分开。
我的整个年少时代,就是与席子相伴度过的。席子之于我,或者我之于席子,都曾有过太多的故事供人们分享……
一
我的老家,并非地处烟波浩渺的江南水乡,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也非孙犁笔下的荷花淀,可以感受水生媳妇月夜下编织苇席的那种宁静。我的老家只是关中平原中部一个极普通的小村庄。它和北方大部分村庄一样,既不依山,也不傍水。天大旱时,还常为吃不上水、浇不上地而发愁。可就是这么个干旱少雨的地方,却在每个村的涝池里或低洼处,生长着一小片一小片迎风舞动的芦苇,摇曳中如大海的波浪,柔顺里隐含着傲骨。
因此,从小到大,我对芦苇并不陌生,对芦苇编织的席子,就更是再熟不过了。
当春风吹暖大地,万物开始生长发芽的时候,我们这些胡蹦乱跳的孩子,齐刷刷围在早已干枯皲裂的涝池边,看一株株刚刚露出地面的芦苇芽,嫩嫩的,绿绿的,尖尖的,似一把把锋利的尖刀,直刺蓝天,如一个个轻装上阵的战士,豪气冲天。
那个时候,我们多想下到涝池,走近这些可爱的芦苇芽,看它们一点点长大,听它们吱吱的拔节声。可是,大人们不让,一来怕我们踩坏了那些小嫩芽,二来怕残存下来的芦苇茬刺破我们的双脚。我们只好远远地站着,看干枯皲裂的涝池一点点变绿,一株株密密麻麻的芦苇芽一点点长高,一片片修长俊俏的芦苇叶长出、长大、肩并肩密密地挨着,手挽手快乐地随风摇摆着,并随着一场场雨水的浸泡,肆无忌惮地占领整个水面,让所有的植物都臣服在它们的脚下。它们便以王者的姿态把鱼类、蛙类和各种鸟类据为己有。
很快,芦苇长到了该抽穗的季节。开始只有一点,后来慢慢长大,松松地散开,柔柔的如鸟雀的羽毛。
这时的芦苇,如修长苗条的窈窕淑女,在微风地吹佛下,婀娜多姿,妩媚动人。我们只要一放学回家,就赶紧跑到涝池边,欣赏这一片有着绿波荡漾、蛙鸣鸟叫的芦苇荡美景。
晚秋的到来,正是芦苇花盛开的季节。昨日还是肩若削成、身着墨绿色罗裙的窈窕淑女,一觉醒来,便成了芳泽无加、云鬓峨峨、体态丰盈的美丽少妇。那洁白如雪的芦苇花,就像一个个脱离母体的快乐婴儿,在微风地吹拂下,和着灰喜鹊的声声啼叫,伴着时断时续的阵阵蛙鸣,漫天飞舞,追逐嬉戏,挥洒天性,壮美晚秋。
初冬凝霜的季节,便是芦苇收割的开始。此时的涝池,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积水,墨绿色的芦苇变成了淡黄色,如待割的成熟麦子。
收割非常讲究,必须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这样收回的芦苇可以得到充足的光照,尽快晒干,以防雨水淋湿,枝干霉变。
收割时,大人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先是一株一株地捋顺、扶好、割倒,再是一捆一捆地绑扎、搬运、晾晒。任何的疏忽大意,折断一株,或损坏一捆,都将影响席子的质量和数量。
要知道,在芦苇如此稀少的北方,全村人可全指望它铺炕度日呢!
二
编席子的过程是繁琐而复杂的,必须由一技之长的编席匠来完成。
每到收回来的芦苇晒干如秸秆的十一月,准会有接二连三的外地编席匠来到村子,叽里咕噜地和队长商谈席子编织的事。但队长并不着急,极认真地了解每一个编席匠的要价、编织花形和时间长短。几句下来,他就像一个精湛的行家里手,从众多的编席匠中挑选出最优秀的那一个,来承担一年一度的编席任务。
看着面相和善、年龄和我父亲不差上下的编席匠,不知怎的,总给我一种亲切友好的感觉。
为此,从他一开始干活,我就叫上几个好伙伴围着他,跟前跟后。看他将一株株晒干的芦苇,剥掉叶子,剪断芦苇穗,再用一个类似小竹筒、里面装有“+”型或“Y”型刀刃的芦苇刀,一手握住圆筒,一手将芦苇杆的大头对准刀口,用力划动。即刻就从芦苇刀的另一头,射出四条或三条等宽度的苇篾子。开始我感到纳闷,怎么他手里的芦苇刀不停地变换,一会用“+”型的,一会又用“Y”型的,就不能一直用一种形状的芦苇刀?多快呀。后来我才发现,他是根据芦苇的粗细选择工具:粗一点的芦苇用“+”型划破,细一点芦苇用“Y”型划破。这样出来的苇篾子,宽度基本均等。
我们就这样围在旁边,看他不停地倒换工具,看不同宽窄的苇篾子,如魔术般越积越多。但这时候的苇篾子粗糙且锋利,厚厚的苇壳紧紧地贴在上面,凸起的苇结里外都异常坚硬,必须经过进一步的碾压处理,才会柔软。
碾压苇篾子是最有意思的一道程序。编席匠选好一处平坦的场院,将划好的苇篾子薄薄地铺在上面,宽窄正好是一个碌碡的距离。然后,再把一个大碌碡推在上面,来回碾压。也许他想在我们面前表演一番,碌碡刚碾上苇篾子,他就猛地跳上去,站直身子,用双脚滚动着碌碡来回碾压。
这一举动,立马引来更多的小伙伴围观,就连来回路过的大人们也情不自禁地停下脚观看起来。这下他更来劲了:双手叉腰,腰板挺直,双脚交替用力,碌碡匀速碾压。一搂多粗的大碌碡,就像一头被驯服的猛兽,在他娴熟的动作、有度的脚力驾驭下,悠悠地碾过来,又悠悠地碾过去,轻松自如,毫不费力,中间几乎连停顿的时间都没有。这边刚一过来,他就迅速转过身,脚发力,碌碡又朝另一边碾去。刚一到另一边,同样是转身、发力、碌碡前进。整个过程,就像是一位特专业的杂技演员,以高超的技艺,博得围观者的阵阵喝彩。
等到苇篾子被碾压得柔软光滑、洁白如雪之后,编席匠才停止动作,跳下碌碡,双手攥起一撮碾好的苇篾子根部,使劲一扬,那柔软的苇篾子如绸缎一样在空中划过两道弧线,轻飘飘的苇糠就洒落一地,攥在手里的是白雪般闪亮的苇篾子了。
编席匠赶紧把清理好的苇篾子放在一边,又攥起一撮待清理的苇篾子,以同样的动作扬起,把同样干净的苇篾子清理出来,放在一边。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下一轮从碾压到清理苇篾子的程序又开始了。而往往这个时候,大人们开始散去,只有我们这些无事可做的小伙伴,仍然围着他看,就像看一部早已看过不知多少遍的电影,一点也不觉得厌烦。
三
编织席子才是整个环节的重点,也是芦苇最终的使命。我们这些小伙伴之所以一放学就跑来围观,其真正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席子是怎样编织的。储备了一定数量的苇篾子之后,编席匠就不那么赶时间了,即使这个时候天阴下雨,他也毫不担心,温暖的室内同样可以编织席子。
编织时,编席匠要把破好的苇篾子先用水润湿。然后,拿出撬席刀。撬席刀像极了带弯的匕首,但又和匕首不同。撬席刀的刀刃两边都有,但不锋利,且中间有个很深的凹槽;刀根处向上成九十度弯曲,再折回成九十度弯曲才是手柄。此时的我,并不太关心撬席刀,而是把注意力早已集中在编席匠的双手上。看他如何把一根根散落的苇篾子,编织成一张张光滑柔软的苇席。
也许是我太过专注地盯着他看吧!也许是他这几天正在我家吃派饭吧!在编织席子的整个过程中,他对我自始至终偏爱有加。
他说,编织苇席时,要按照苇篾子的长短分“头苇”“二苇”“三苇”“四苇”四个等级,分别绑扎成捆,放在一边,以备随时抽用。
起头,要先从“三苇”中抽出五条,按照条根条稍颠倒的顺序摆整齐,作为编织时的经线,再抽出五条“三苇”,作为编织时的纬线,以挑一压一法或挑二压二法,根稍轮换着编织。
他说,队长给他说过,席子都是给社员铺炕用的,一定要细密、结实、耐用,所以每张席子就按挑一压一法编织。
他说,席子的花样变化很多,但不论怎样编织,编织到哪一个部位,手势一定要保持一致,一般是左手抬、右手压。同时还要注意席花的紧密,随时用撬席刀挤紧,这样才能编织出受人喜爱的高质量席子。
他就这么认真地讲着,双手却不闲着,修长细软的苇篾子交替在他手中舞动,其动作之娴熟,就像编织一件最得心应手的心爱物件,很快,云彩般大小的一方席子就在他的脚下慢慢成形。
我高兴地想走上去踩踏感受,他却说:“现在还不行,等再编大一点你踩,绝对松软。”说着,又给我讲起编织中最关键的一步——窝边。
他说,窝边,也叫撬边,是最能体现编席匠手艺高低的技艺。一定要量好尺寸,用好撬刀,压好茬,边对齐,手用劲,然后,铺展,压平。如此的一番工序做足做细,编织好的苇席才备受欢迎。
听完他的讲述,虽然,他脚下的席子才编织一半,但此刻的我,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张编织细密的完美席子,正被我铺在自家的土炕上,感受芦苇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
四
编织席子的过程整整持续近两个月。
当一张张崭新的席子摆放在生产队仓库后院的时候,人们纷纷前来领取属于自家的那份。按照人口数量分配,我家算是大户,分了两张。高兴的我如同买了件新衣服,跟在抱着席子的父亲后面,一蹦一跳地回到家里。
说实话,我家土炕上的席子早该换了。一家七八口,除了我两个哥分炕另睡外,我和弟弟妹妹还有父母,同挤一张大炕,共睡一张大席,共盖一床棉被。不要说天冷棉被小盖不严实,四面透风,就是身下的席子也是破旧不堪,四边开篾,漏出锋利的篾茬,常常划破手指。更要命的是,中间还有一个碗口大的窟窿,那是烧炕时不小心温度太高所致。
那时的土炕上,穷得没有褥子和床单可铺,只能先铺一层厚厚的麦秸,再铺上席子,就是最好的柔软褥子了。新的席子倒还可以,要是破个洞或烂个边,可就非常遭罪。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几个兄弟,十二岁以前就没见过内衣,外套一脱,就是光着身子,稍不小心,不是被篾茬扎伤肌肉,就是被篾刺划破手指。常常睡着睡着,疼得就喊叫起来。母亲赶紧点亮油灯,查看伤情,不是吮吸,就是挑刺,并一再叮咛:静静地别动,小心再伤。直至见疼痛减轻,母亲方熄灯睡觉。
我们就真地不敢乱动,直等天亮起床。
那时的我,是多么盼望有朝一日,能分到一张崭新柔软的大席子。
如今,席子分到了,还是两张,这是多么幸福快乐的一件事。
晚上,当我躺在光滑洁白的新席子上时,那种柔软舒服的感觉,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达。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时代的变迁,人们的生活开始富裕,再也没有了光席贴身睡觉的日子,继之而来的是铺在席子上的各种厚被褥和花床单,既可享受席子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又可体会甜蜜梦乡中的温暖和踏实。再后来,土炕就被各种各样的木板床所代替,铺在床上的已不再是席子,而是各种各样的绵软床垫,既高端又时尚,既干净又舒服,都快赶上城里人的生活水平了。
没有了席子的土炕,芦苇也就失去了在村子生存的环境,一个个涝池被人们填平,一片片随风舞动的芦苇从视线中消失,席子以及编织席子的过程,也就永远定格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刻骨铭心,弥足珍贵。但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席子的远离土炕,远离人们的生活,不正是社会进步、国家富强、人民幸福的具体体现吗?
苇席,陪伴我度过了一段最艰难的岁月,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历史变迁。
二零二二年三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