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鄱阳湖四景(散文)
江西有个颇具气势,也颇雅致的别称,赣鄱大地。一座座青山,一条条江河,深厚的历史,丰富的人文……都是江西这块热土钟灵毓秀的元素,但我敢断言,鄱阳湖一定是其中最大的质因子。这个中国第一大淡水湖,烟波浩渺,一碧无际,恰如一块璞玉镶嵌在长江中下游,秀美在江西的北部。
一年有四季,但鄱阳湖只有两期。一是丰水期,此时湖面辽阔,碧波万顷。二是枯水期,此时水路流窄,滩涂裸露。
鄱阳湖域内的景点很多,比如苏东坡曾夜泊并做《石钟山记》的石钟山;比如“大孤山远小孤山”中的大孤山,即鞋山;比如巍峨耸立在它西北岸,以雄奇险秀而“奇秀甲天下”的庐山;还有鄱阳湖西南岸新发掘的海昏侯国遗址……这些都闻名天下。但今天我想以小见大,以几个小景,展示鄱阳湖蕴含的人文故事。
一、落星墩
浩渺宇宙,既神奇又神秘,藏着人类无数渴求的未知。那些偶来的天外来客,总是被人们敬若神物。
对于落星墩,可顾名思义。但是,其实它并不是来自遥远太空那一闪一闪的地方,而是一块庐山的冰川石,随冰流而来,静卧在星子城南的二里湖中。
二里湖是鄱阳湖的临岸浅滩,随着鄱阳湖的两期,它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样貌,宛若两种不同性格的人。
丰水时,二里湖水盈盈,清凌凌,性情柔柔的,似是位慈母,把落星墩怀抱着,让它远离嘈杂的人烟。白鹭,在浅水处觅食。小船,在这里渔舟唱晚。暮归的鸟儿,从落星墩上空掠过。
但到了枯水季节,二里湖裸露浅滩。起初她因久被水掩,而灰头土脸,但她掸抖轻尘,终要展示大地的沃实。土地是最知足的,给点阳光就灿烂。浅滩上的杂草因有了养与阳光的哺育,而茁壮生长。二里湖肥沃的温床,孕育着青翠与繁茂。到了春季,草长莺飞,她用葱郁的草甸和繁星般的碎花,把自己打扮得生机盎然,靓丽迷人。牛羊可肆意亲吻她的肌肤,人们纷至沓来拥入她的怀抱。从岸边到落星墩,草甸中早踏出了一条硬实的土路,实证:路是人走出来的。此时,落星墩连根基都完全暴露在天地之间,不再靠水来护育,而是能坦然傲立于世。
近观落星墩,它随水流而南北长,上面除了远望可及的楼阁与七层的石塔,其实还有一座石门坊和小石亭。阁,塔,坊,亭,精心地聚合在这方寸之石上,石塔玲珑冲天,阁楼耸立三层,门坊小巧,柱亭翘檐,错落有致,也有鳞次栉比之观。从阁上瞭望,鄱阳湖水浩浩汤汤。想若水丰,浪涌石岩,落星墩犹如一叶小舟,劈波斩浪,呈现给世界一种奋进的英姿。
落星墩孤独地落脚在这里,它也因孤特而幸运地备受关注,古来被人们幻为外星的陨石,被一位位名人、一支支墨笔描抹了丰厚的人文色彩。《水经注》说:“落星石,周回百余步,高五丈,上生竹木,传曰有星坠此,以名焉。”天外飞仙的神秘,令人遐想连篇。比如,心学家王阳明赞叹它是“玉衡堕却此湖中”。王安石《落星寺》写道:“崒云台殿起崔嵬,万里长江一酒杯。坐见山川吞日月,杳无车马送尘埃。”陶渊明在晚年写的《游斜川》中,赞美落星墩“独秀中皋。”它千万年来,迎送一次次水起水落,朝沐鄱湖新阳,夕映匡庐晚霞,接天地之灵气,寄湖泽之仁惠。
落星墩还是一位见证者。它见证了陶渊明归隐田园的洒脱,见证了三国周郎操练水师的“雄姿英发”,见证了年近六十的苏东坡被贬南下的孤帆远影。当苏东坡被贬惠州,一叶孤舟逆流而过落星墩时,是否感怀“把酒问青天”?当然,落星墩自然是见证了朱元璋与陈友谅的那场鄱湖大战,那“樯橹灰飞烟灭”的惨烈,它应是不忍目睹。如今,它幸福地见证着国泰民安的祥和。
人们寄予落星墩美好的希冀,还称它为德星山,希望在它的见证下,所有竟过的货艚,都一路顺帆;每一曲渔舟唱晚,都鹚勤满归;鄱湖之畔的人们都吉星高照,丰衣足食。
落星墩,不愧为鄱阳湖中富有传奇色彩的一方宝石。
二、望湖亭
望湖亭,其貌不扬,虽现代钢筋混凝土修复得高大,但我还是觉得它简陋。可是,当我淘宝它的历史和文化底蕴后,不禁对它肃然起敬。
亭始建于晋,在永修县吴城镇,屹立于滔滔鄱水畔。具体说,它翘首在修水河与赣江的交汇点,左揽修河,右邀赣水。登临其上,可一览鄱阳湖旖旎风光。它也因苏东坡的泊岸并赋诗,添了文韵而名气倍增。
苏东坡被贬惠州,经此泊舟,登亭而望,并没因湖光水色而激情澎湃,而是满心的凄凉感。他写道:“八月渡长湖,萧条万象疏。秋风片帆急,暮霭一山孤。”(苏东坡《南康望湖亭》)其实,农历八月的鄱阳湖,鱼肥鹭翔,并非那么秋瑟萧条。我想,萧瑟的应是萦绕在苏东坡心中的愁云惨雾和家国情怀。
历代名人的颂咏,如镀金描辉,让小小的望湖亭留名于史。明朝刘伯温写有《登望湖亭》,赞其“长江水褐湖水清,亭前涛击鲸鱼鸣。”明永乐年间大学士解缙登望湖亭,感慨元末那场鄱湖大战,写道:“吴城堤上草萋萋,楼观苍茫曙色微。一自英雄争战后,两川鸥鸟自忘机。”(解缙《望湖亭》)
不知道当初的望湖亭是什么样的,但无论啥样,我是宁愿它曾经只是木质的,因为我喜欢原木的质朴与天然。我数次来此,用闲适的心情,在历史的长河中,淘得遥远的时光里,那些有点文化味的东西,滋养趋于浮躁的现代心。登上硬质的亭楼,虽然没有柔木的亲切感,但适者为安,毕竟能以更高的视野,张望与巡览,鄱水滔滔,货舫穿梭,鹭影翔天。
鄱阳湖生态保护,如今正处在十年禁渔期。湖泽湿地越来越好,越来越多的过冬候鸟,恋上了这块热土。天鹅、鹤、鹳、丘沙鸭、斑头雁……珍禽异鸟,成群结队,在沼泽,在湿地浅滩,觅食,栖息。群鸟嘈杂,喧闹,人们却觉得是悦耳的协奏曲。鸟们振翅,遮天蔽日,浪漫了观鸟人的情绪。冬季来吴城,到望湖亭上观鸟,成了现今热门的郊游。
黄庭坚是江西修水人,曾任吉安泰和县令,期间写了首《快阁》,其中有诗句:“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他的“归船”,由赣江顺流,需绕望湖亭,然后溯修水河而上。所以,这位著名的宋代文学家、书法家,一定在船上望见这方小亭。
想当初,一座亭,建立在这,也许只是为醒目一个地理坐标。人们登亭望湖,湖中行舟的人们也望它,正所谓她是你的风景,你也成了她的风景。
如此的互望,千百年来多少次,大都是过眼云烟,但只要有那么几瞬、几眼,被铭记,被诗文传诵,这座亭就有了故事,就有了文化味,生辉了。
一件物,若只是干瘪、空乏的物,没有滋润文化的雨露,它就没有多少值得品赏的价值。千古之事,但凡有了这生辉的文化味,才可能垂名。滕王阁因王勃而闻名,岳阳楼因范仲淹而流芳,黄鹤楼因李白、崔颢……而名胜。尽管完全不能与“江南三大名楼”媲美,但,望湖亭经风雨,也见了世面,所以,无论人们是登亭,还是望亭,都感觉有了意韵和风雅。这就是文化的魅力,这就是被赋予了文化味儿才能千秋的范例。人又何尝不是这样。
望湖亭,亦是鄱阳湖畔风光与文化的一个观测点。我对它另眼相看。
三、千眼桥
我起初想,千眼桥,一定很长,一定很宏大。那是个晴阳的冬日,第一次到都昌,为了见识它。
当我站在导航的终点,鄱阳湖的岸边,在空旷、茫然中,一时不知所措。四下找寻,千眼桥在哪里?
这一段湖岸是沙的,松软,行走艰难,沙甚至漫入浅帮的鞋内,亲密你的脚板。此时枯水,浅滩裸露了好几公里。极目望去,湖水如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顺着岸边一小段向湖中伸展的硬化路,往前试探着望去,有隐隐绰绰小得只是一个个点似的人影。瞪大眼睛,才隐约可见细线般的桥影,感觉如大海捞针般难觅。这样的千眼桥,跟宏大一点关系都没有,何以值得人们趋之若鹜地来寻访?
赶紧去瞧瞧吧!冲下沙岸,是一两公里平坦的滩涂,也是沙地,但因水凝干结而比较硬实,走上去,一步一声轻轻的“扑哧”,并留下浅浅的前脚掌印。已经有无数的脚印了,把曾经风平的沙地,踩踏得坑坑洼洼,后一个掩了前一个,前赴后继的样子,像是当地人在这里行影匆匆,往返鄱湖的历史记忆。
这里是都昌与星子、庐山两岸人们,过鄱阳湖往返之路。丰水时,可以行舟,人们靠渡船往返,而水枯的时候,多是水湿的泥泞,尤其是冬季天寒水冷,老百姓要蹚水跋涉这段泥泞,真是苦不堪言。我轻装走到桥头,已有微微的热汗。若是没有桥,当地人负重而过这里,该是多么地艰辛。
千眼桥就架在泥泞的地段。历史回溯到明朝。在明崇祯四年,浙江籍的钱启忠在都昌为官,他倡导同僚捐俸集资,历时五年建造了此桥。钱公的一片爱民为民之心,终于让鄱湖两岸的人们,在枯水季有了便捷的通道,告别了经此的艰辛。“吃水不忘挖井人。”钱公这位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多少记载的古代官员,因为这座惠民桥而被这一带的人们永久怀念,人们还称此桥为“钱公桥”。
俗话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为官一方,保一方平安,你心中有了百姓,百姓心中也就有了你。“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贾谊《新书·大政上》)古往今来,都应是这样。
千眼桥是石、木的混搭。桥基是根根深入地底的木桩,松木,它们撑起一块块约一米长的石墩,两个石墩之间并排架着三根长条的花岗石条,就形成一个桥眼。桥两侧还有木桩,像两排卫士,护卫着桥石。千眼桥就是这样,像一条千足虫,一节一节、一眼一眼地延展,在湖床上有时笔直,有时蜿蜒,直到泥泞浅滩的另一尽头,那鄱阳湖的主航道畔。长近三公里,桥眼一千一百多个。木,容易腐蚀。我想,千眼桥应该还不断得到人们的维护,这是为民之心的延续。
在一年的时间里,千眼桥差不多一半的时间淹没在湖水中,它像一条游弋在湖底的长龙,与鱼虾为伴,与螺贝相亲。而另外一半的时间,它把自己展示在阳光下,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它矮矮地,几乎是趴在湖床上,但却因凝聚了爱心善心而福泽世人。
走在这样的桥上,心里总觉得有种异样的感受。虽然水枯,却仍然有在水底潜行的错觉,身体似在往下沉,在水中游弋。千眼桥走起来很长,踱步过每一桥眼,都像是在空间与时间的隧道中潜行了一年。
桥侧清澈的浅水中,可见那些鲜活的贝,爬犁出一条条弯弯曲曲的泥路,它们在水底罗织着,如绘笔素描着一张天真的画作。
其实,千眼桥就是一条幸福的路,编织着鄱两岸湖人们美好的时光。它是鄱阳湖里,一段千古流芳佳话的见证。
四、老爷庙
事物因其鲜明的独特性,往往容易被人们关注。鄱阳湖畔的老爷庙,就是因为它的特殊性,而被人们特别关注。
老爷庙也在都昌,在千眼桥上游,直线距离不过六七公里。那天去千眼桥,顺道就来了这里。
其实,我耳闻老爷庙比千眼桥更早,因为它所处的鄱阳湖这段水域太特别。它的特别,并非人们喜欢的幸事,而是频发的翻船、沉船。据说在近代的百多年,就有上千艘船只,在这里沉没和离奇失踪,仅1985年8月3日就有13艘。
人们百思不解,猜测种种,如湖怪说、飞碟说、旋风说、地下电磁说……不一而论。老爷庙如此迷雾重重,神秘莫测,被人们称为“东方百慕大”。
现在提起老爷庙,人们常指的是鄱阳湖的这段神秘的水域。但其实,老爷庙确实是一座庙宇。它原来是龙王庙,建庙的历史久远。
有灾有难,而似乎又人力不可为时,人们就把期望寄托在某个神或某个仙,好像他们真的存在,好像他们真的能帮上这个忙。
中国神话中,龙王管水。有了水患水难,中国人往往虔诚地把龙王请来帮忙。所以,但凡龙王庙,都是为了镇水。鄱阳湖岸的人们,不忍目睹船只的遇险,期待法力无边的龙王镇守湖面,保一方平安。据都昌旧县志记载,清朝曾三次维修和扩建此庙,且在光绪辛巳年改称为“定江王庙”,即王爷庙。百姓把王爷称老爷,故后来称此庙为老爷庙。
定江王庙依山而建,面湖。明太祖朱元璋所题“水面天心”摩岩,藏在庙左岩的墙洞里。殿宇在数级陡势的台阶上。前殿正中一只傲首的石巨鼋,背驮石碑书有“加封显应鼋将军”。原来定江王实际是巨鼋。它的背上所负,何止是一块石碑,它肩负着使命与期望。尽管,我不知道它是否真正履职了。
庙内又是数级陡峭的台阶而上,才到正殿。正殿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正中供奉着鼋将军,三位,大鼋将军、二鼋将军、三鼋将军。一位不够,竟然请来三位,多么诚恳,神仙们感动了吧?这三位鼋将军,地位升后,已不再是龟体,而是人身。
物被神化,神又被人化,这是一条多么有趣的思想线路,与人修为而升为神的路径反向,但脉络相通。把物奉为神,而神就是人,但人又总想修炼为仙为神,这理想与现实的辗转,颇具嚼味。
殿宇西侧的露天高台,置有铜香炉和玲珑塔,青烟缭绕升腾着善男信女的心思。站在这里,居高临下,凭栏俯望鄱阳湖,岸边也是枯水而裸露的湖床,长满细绒绒的青草和一种叶子紫红的草。这里的水面确实开阔。都九高速的鄱阳湖二桥飞架在左前方,恰似一条游龙,为鄱湖两岸带来便捷与迅达。
汽车疾驰在桥上,桥下不停地徐徐驶过货船。不知不觉,夕阳已经挂在了大桥的斜拉索上,犹如一面嵌着一轮红日的国风古扇,画面唯美。湖面泛着粼粼彩波,荡漾着货舫的航路。老爷庙在晚霞的辉映下,散发出暖意。这么祥和、温馨的气氛,与百慕大相提并论,思维里真是难以连线。
经过人们不懈探索,“东方百慕大”之谜,据说有了说法,但又似还没定见。老爷庙的神秘,也是一种美,是一种黑色的凄美。这凄美,也是鄱阳湖的一抹色彩,丰富了鄱阳湖的内涵,让人们感受鄱阳湖的烟波浩渺之时,还能深思它也蕴含着不羁的桀骜,这也是鄱阳湖的一种性格。
老爷庙的神秘,还时时提醒人们,即使现在科技发达,如信息技术与人工智能似乎无所不能,但大自然中还是有许多非我们人力所能控制和把握的事情。有时候,我们能做的,不是去强行改变,而是如何更好地适应自然。
当我离开老爷庙,我同人们一样期冀这庙宇中的神们,不负人们虔诚的香火。
鄱阳湖这四个小景,名气不大,但与其它的景观一样,都是鄱阳湖自然与人文的珠联璧合,犹如在鄱阳湖这块璞玉的边缘,镶上的一颗颗珍珠,让鄱阳湖更加丰富多姿,更加璀璨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