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每每走到紫丁香灌木丛旁边，我都有一种微微醺醉的感觉。
　　 这种微微醺醉的感觉，首先就来源于它的芳香。真的是微微醺醉，花的馥郁，漫过鼻腔，浸润心脾，顿觉神清气爽，恰如六七分酒力，身心愉悦，头脑却又格外清晰。人世间的芳香，芳香酝酿的清欢，都在微微醺醉里发酵。
　　 我的家乡，春分与清明中间，是紫丁香花盛开时节。我家门前，走出大门，十二三米的距离，就有六丛紫丁香灌木，每一丛，拓展开四五米的直径，两米多高，六丛灌木，挨挨挤挤，荫荫如盖。门前还有一条河，河两岸，还有好几片紫丁香花丛。我几乎每天都要亲近它们，就有了细细端详的机会。
　　 一开始，细长的深紫色花萼，擎着淡紫色的米粒大小的花骨朵，在暖风里，摇摇曳曳地苏醒。慢慢地，打着哈欠，伸展懒腰，紫色更淡的花瓣悠悠舒展。四片单薄孱弱的极小花瓣，从深紫色花蕊向四方绽伸。再往后，由淡紫过渡成白色。但是，深紫色的花蕊，还未盛开的淡紫色花骨朵，依然给花丛点染淡紫色谱。花盛期，细碎繁密的花朵，簇拥成一簇簇圆锥花序，让一丛丛灌木，堆叠成起伏跌宕的淡紫丘峦，蜂拥成重重叠叠的淡紫云烟。
　　 丁香花灌木丛附近，许多株樱花树上的花，已经如雪绚烂过，随着春风，大多落叶缤纷。许多株海棠树上的花，红红，粉粉，紫紫，正在欢笑怒放。盛开的花朵，簇拥成堆，争奇斗艳。层层叠叠的复瓣樱花，傲娇地昂首向天。亦是层层叠叠的复瓣海棠花，羞涩地俯首大地。各有各的妩媚娇艳。闻起来，却不香。我凑近花朵，使劲地吸溜鼻子，也几乎嗅闻不到香气。这正应了一句话，“艳花不香”。
　　 “艳花不香”的后面，还有一句，“香花不艳”。香而不艳的花，紫丁香花，应该是其中之一。
　　 紫丁香花，花朵细碎，每一朵，只有四片花瓣，纤柔单薄弱不禁风，哪够资格称得上娇艳？自然也很难吸引人的目光。唯有靠集体协作，挨挨挤挤，聚拢在圆锥花序上，无数圆锥花序，又拥挤成一片云烟淡紫的花丛，才晕染出让人眼前一亮的魅惑。这一点，应和了“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的诗意。不过，用在此处，所谓百花，就不是许多种类的花了，而是许许多多的紫丁香花一起怒放。再扯远点儿，也许跟人类众志成城，团结就是力量等名言，有一点儿形而上的哲思瓜葛呢。
　　 纤柔的紫丁香花，虽然并不娇艳，却优雅而含蓄，温馨而恬淡；其花丛，云烟淡紫，摄人魂魄。也足以让我微微醺醉。
　　 十几年前，在南疆库尔勒，离我所执教的私立学校不远，就有几十丛紫丁香灌木。阳春时节，有一次，行走间，丝丝缕缕的芳香，随风飘摇过来，悠然飘进鼻腔。循着香气，抬眼寻觅，原来是团团簇簇的紫丁香花，蓬蓬勃勃地开了。走近了，整个人，醺醺然被包裹进馥郁的花香里。
　　 那时候，我远离家乡七八千里地，身在异乡为异客，难免孤独，难免思乡，虽然不是惆怅郁结，也难免时而有淡淡的忧思。那一次，也正有点烦心事儿。走近紫丁香花丛，闻到馥郁芳香，看到淡紫花丛，我的心情慢慢起了变化，逐渐五脏舒泰，七窍通畅，六魂清爽。一点儿烦扰，早已融化在紫丁香花的馥郁芳香里，消失于起伏跌宕的花丛之上。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然后，有许多次。闲暇时刻，我常常不由自主，走到那一片紫丁香花丛附近，踯躅徘徊，流连不已，整个人，微微醺醉在紫丁香花的香气里。
　　 这一次，我踱近紫丁香花丛前，恰巧有一位身材窈窕的年轻女郎，孤零零一人，正在花丛前，时而盯着紫丁香花痴痴地看，时而凑近花朵，嗅闻着花香，彷徨复彷徨。发现我走近了，才缓缓踱开，却又时不时回头，似乎对紫丁香花恋恋不舍。
　　 望着她纤柔的身影，不期然想起戴望舒的代表诗作《雨巷》。
　　 戴望舒本就是一位忧郁诗人，诗中的抒情男主人公，也被诗人塑造得满怀凄凉哀怨。在诗里，男主人公“撑着油纸伞”，在“寂寥的雨巷”中，“孤独、彷徨”。他满心希望逢着的人，是“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那姑娘，有“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又彷徨”，同他一样，“撑着油纸伞，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当擦身而过时，他看到的是，她“太息（即叹息）的眼光”，她的身影，“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即使她“静默地远了”，消失在雨巷尽头，只留下雨的哀曲，但是他还在雨巷里来来回回地彷徨，依然希望在那“寂寥的雨巷”里，能再飘过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诗歌运用清幽缠绵的语言，反复咏叹。咏叹的，其实是诗人戴望舒自己孤独寂寥的情结，当然，也寄寓了他对生活还抱有隐隐约约的期望。
　　 我还从戴望舒的《雨巷》里，读到那姑娘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正因为此，才能让男主人公本已黯淡的目光倏然一亮，凄冷死寂的心房泛起波澜，也让他依然怀揣希望，期望“丁香一样的姑娘”再次走近他的身旁。
　　 我眼前所见的年轻女郎，并非虚构，而是身材纤柔实实在在的大活人，她内心是否有哀怨，我无从得知，只能靠观察她的行为举止和神态，揣测到她应该和我一样，被紫丁香花深深迷醉。
　　 在这一点上，我和那位身材纤柔的年轻女郎，应该同戴望舒心有灵犀。我们三个人，都是首先心动于丁香花清雅恬淡的颜色，醉心于其沁人心脾的芳香。
　　 赋予丁香花以哀怨情结，并不是戴望舒的首创。
　　 丁香花，又名“百结花”，宋代大诗人苏轼就有“远客来寻百结花”的诗句。百结花之名，应当源于每逢盛开时节，百朵千朵复万朵，次第绽放，簇拥在圆锥花序上，绚烂繁密。它的另一个名字，“情客”，大概源于古代文人骚客将自己的哀怨情结寄托于丁香花，也正源于此，它毫不知情，就被文人骚客赋予哀怨情结，成为古典诗歌中抒发忧思的意象之一。
　　 南唐中主李璟，流传下来的诗歌不多，却有一首《摊破浣溪沙》流传下来，其中一句“丁香空结雨中愁”，被后人推举为咏赞丁香花的经典名句，几乎可以概括现代诗人戴望舒《雨巷》的诗歌主旨，也大概率给了戴望舒创作《雨巷》以启迪。冯延巳，是李璟的宠臣，也是他的诗友，亦有“霜树尽空枝，肠断丁香结”词句，与李璟的“丁香空结雨中愁”，君臣呼应。不知是冯延巳才学确实不如李璟，还是故意要在君王面前自抑一等，要论文学感染力，他的诗句，要比李璟肤浅许多。
　　 古代诗人笔下的“丁香结”，不胜枚举，大多与幽怨联系在一起。之所以如此联系，也许如同唐代李商隐的诗句“芭蕉不展丁香结”所言，是着眼于丁香花未开时候，紧紧郁结的花骨朵？也许如同杜甫诗句里的“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所描写的一样，是着眼于丁香花开时，纤小柔弱的花朵，在圆锥花序上错乱纠结？
　　 其实，花木本无情，执着于情的，是人。
　　 年复一年，每逢春阳灿烂时节，丁香花都淡云紫雾，散发馥郁芳香。观赏的人，心花怒放也罢，心有千千结也罢，都是人类的枉自多情，与丁香花何干？郁结和哀怨，是诗人戴望舒的，与丁香花无干。心有清欢，是我的，也与丁香花无干。那位纤柔女郎，在丁香花前流连忘返，也是她的一厢情愿。我们各自的枉自多情，丁香花，哪里晓得？也无缘晓得。
　　 紫丁香花丛，赐我以微微醺醉，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