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红崖河静静地流(小说)
很久以前,杨左河川的人管关中平原的人叫山外人,杨店人又管红崖河以上的人叫上河人,即山里人的意思。红崖河上游山高林密直插云宵,山连着山,山环着山,一路挤挤挨挨,走到红崖那一段闪到河岸两边,退让出大片平川。经年流淌的红崖河挟裹着深山密林树叶积木沤化的养份,滋养出方圆几公里的肥田沃土。四川、陕西人因战乱、灾荒翻越秦岭山脉,穿过风景秀丽的灵官峡,眼前豁然一亮,就安营扎寨,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繁衍生息,于是诞生了故道镇,在出陕通甘的咽喉上,渐渐䠀出了一条商贾古道。一杨姓人看到南来北往的驼队从这里经过,讨水喝寻宿地,就开了一家车马店,谓之杨家店,山里山外的人都叫杨店。叫着叫着,倒忘了原先故道的地名,杨店经久不衰地延用了下来。
红崖河中上游的董坪,与河对岸的权坪村遥遥相望。村庄的外型忒像一把椅子,青山挟持出一个大大的扇面,村里的十几户人家被环在椅子中间。尽管上天恩赐了良好的生态环境,人们的生存依然艰难,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制约了农业生产,赋税又沉重,庄里大多数人家只能勉强谋得活路。
一
那年冬天,董财旺领着一家人没黑没明地开荒。年后,春风漾漾的化开门前河面的冰,燕子蹁跹屋檐下,蜂儿嘤嘤嗡嗡地闹分家,叫醒了沉睡一冬的古老村庄。农人扛着犁铧开始播种,耕牛、女人和娃娃也全上地。地畔边的山上黄的、粉的、白的花在鹅黄嫩绿的树叶上摇曳出繁花点点的波涛。地里,牛欢人叫,好一幅春耕农忙的景象。董财旺家也在播种,犁铧翻出的黑土,埋入了罂粟种子。
夏天到来时,村庄背面山坡上罂粟花密麻杠稠<1>,一片绯红。庄里人谣传,夜晚时连红崖河的水都是红的。董坪村男人们端着老旱烟锅,望一眼董财旺家的方向,“呸”地朝地上吐一口。“狗日的,梦睡梦都想发财,这次怕真要发了。”女人们传堆堆。
“啧啧啧,财旺子家的几个狼儿子麻袋片片要换洋布衫了。你没见他家女人,眼睛都长额颅骨上了!要发财了么,能不厥屁股?哼,要穿金戴银了,认得我们这些个是谁?”
“就是的,连名字都叫财旺。唉,连天都烧红了,水都映红了,不发财财神爷都不答应。”
那年是个好年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董财旺家的大烟丰产,人们巴巴地望着他家的银元多得没地方放。不想,他几次从双石铺卖大烟回来都像泄了气的皮球蔫楚楚的,家里更是光巴连系<2>。没过几天,村里来了一帮身穿黄皮歪戴帽子斜挎驳壳枪的兵痞,直奔董财旺家,抢光了烟土,还将他吊在村前的大槐树上一顿暴打。从此以后,人们很少看见董财旺在村里走动。有人说是气急攻心,有人说被兵痞打断肋骨伤了元气,总之田里从次再没看到过董财旺的影子。
董财旺家的日子灯死鬼灭穷得揭不开锅了,一起传堆堆展望过他家要过上“穿金戴银”的张家女人唉声叹气地掀开粮柜给赊了一斗包谷。嫉妒他“眼睛长额颅骨”上的女人揭开柜子挖了一升麦子,叹息道:“日子紧啊,凑合着应付嘴吧。”
乡邻们心软,见他家种大烟耽搁了种粮两头没捞着,东家赊一升包谷西家借一升麦子,还是填不饱三个虎狼儿子的肚子。董财旺生养了三个儿子,老大董有山十七八,老二董有田十五六,老三董有粮十三四,缺吃少穿散里捣火〈3〉的,董财旺还动辙拿他们撒气。按董财旺的说法,胡毬麻达〈4〉过吧,还有啥弹挣头哩!
“月亮月亮光光,把牛吆着圪梁上,圪梁上没有草,把牛吆到后沟脑,在沟脑捡到一把老镰刀……”。
悠长悠长的童谣在漫漫长夜里游丝一样细,断了又连上,饿得睡不着觉的人在解心慌。有山吆着牛上山时经常想这首童谣,月亮不仅不光光,天经常麻糊糊的。
“麻子杠——杠!麻子杠——杠!麻子杠——杠!”
一种鸟在树林里叫声不绝,反反复复,听得人栖慌。有山朝鸟叫的方向扔了一块石子,刚歇了几分钟,又叫了起来,而且叫得比刚才还要惨烈。有山拼出所有的气力朝青岗树上猛砍,看你叫得欢还是我的斧子厉害。
山里人靠山吃山。入冬后,有山每天都和两个弟弟吆上牛上大坪山砍柴。两个弟弟没鞋穿,没砍几天脚上的冻疮流脓流血,爬不了山崖,他就一个人去山上。大坪山上林海莽莽,冬日的风在树巅上卷起一波一波的林涛,掀起无际的寂寞,人入树林后立即被淹没了。无风时,山林处在可怕的阗寂里,啦沙啦的脚步声,麻子杠杠的鸟儿喋血的叫声,有时自己都会吓自己一跳。有山拢起一堆火给自己壮胆,野兽都怕火。袅袅升起的轻烟会引来放牛的人,洪伯放牛时看到烟会找他的。麻子杠杠的鸟儿始终不离左右,估计嗓子都快叫出血来了,听着实在太痛苦了,简直是一种折磨。林子里古气森森。往常,有山砍柴时,洪伯就在他周围放牛,给他讲故事。记得洪伯讲过,古时候一位歹心的继母想害死丈夫前妻的儿子,就命兄弟俩去树林里种麻子,让他们三天后谁种的麻子先出来谁就回家,麻子不出芽的要一直守在林子里,直到麻子出芽。三天后,先儿安然回家,亲儿却没回来。原来歹心的继母给先儿的麻子是炒熟的,给亲儿的是生麻子,兄弟俩走在路上,弟弟尝着哥哥的麻子好吃,好心的哥哥把自己的换给了弟弟,弟弟守在林子里被狼吃了。歹毒的继母一气而亡,变成了一只鸟,成天在树林里呼唤着“麻子杠——杠!麻子杠——杠!”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太阳也像被麻子杠——杠的叫声吵累了,有气无力。有山抡了一晌午斧子也和太阳一样有气无力。他拿出砖块子(砖头一样形状一样硬的苞谷面火烧馍)烤上,拿了瓦罐扭身去崖边接水,等水煨在火上时却吃了一惊,刚烤的馍不见了。树林里有唰唰的响声,循声而去,一堆枯枝簌簌颤动,一条松鼠鬼头鬼脑露了一下脸就迅速隐去,有山奔过去在一堆树叶上夺回了自己的干粮。
吃了馍,喝了水,身上有力气也暖和了,脚上的冻疮则不失时宜地搔扰他了。奇异的烧伴着奇异的痒,有山抓又抓不得挠又挠不得,只得到积叶上寻马皮泡敷,这也是洪伯教他的奇招。马皮泡和磨菇一样是腐枝朽叶上衍生的菌类,鸡蛋一般大,戳破后喷出的粉齑敷在脚上,痒果然消了。在寻马皮泡时他还捡到好多茧壳。每当捡到这些野生的茧壳时他的心里都会无端地亮起来,生出许多玲珑的幸福感。水英爱绣花,攒够捞一次丝的茧壳他就给她送去。
想起水英,有山的心像水英针线筐里彩色的丝线一样缤纷。
再砍青岗棒子时,有山觉得手中的斧子没那么沉了,青岗树没那么硬了。砍下的青岗棒子端溜溜的,像长得端溜溜的水英。他粗略估摸了一下,再有十来天,就够一窑烧的棒子,就能起窑了。
二
黄昏,暮霭沉沉,晚风在秃裸的树杈上弹奏出单调沉长的声音,惨淡凄凉地在村庄上空游荡,一扯一扯抓挠得有山心神不宁,心里竟有一股莫名的难过。抓壮丁的在黄昏时进了村子,虎娃、二顺子、金兔都被抓走了。娘说,多亏他没在家。
他们几个都是有山平时一起耍大的,这几家人的父母哭天抢地,拽得董坪上空的空气麻酥酥的,生生的瘆人。有山胡乱拨拉了几口饭就要出门,被爹一把拽住。爹说这会儿他们肯定还没走远,熊保长他们到咱家专找你来着,连洋芋窖都翻腾过了。
好大的月亮,在积雪上反射出幽幽的蓝。远处的山脊被月光勾勒出一条缓缓的曲线,像昂首的驼峰;近处的房顶在月雪交融里明飒飒的,如流动的水银,好一个童话世界。有山想去张员外家转转,看看他家里有没烧柴了,当然主要是想看水英。山里的夜长,睡不着觉时都习惯游门子<5>。走出院子,邻居三娃子家院里有铿铿锵锵的敲锣声,有山好奇的走了进去。
哐哐哐。
“西北请来雪大娘,东北请来雨仙子。风洞请来冷风婆,天庭请来雷电神。”
哐哐哐。
“天上来的地上,去江上来的水上去。”
哐哐哐
“管你头魂到不到,衣裳挂在昭魂飘。管你二魂来不来,衣裳挂在昭魂牌。”
哐哐哐哐哐。
去年被抓了壮丁的三娃子家请了阴阳先生为三娃子禳解,松明子火把照得院里亮堂堂的。三娃的爹、娘、老祖母都跪在地上,阴阳先生跳神弄鬼一番,猛地跌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再开口说话时,彻头彻尾成了三娃子的声音。有山吓了一跳,三娃子的老祖母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死去的终归已逝,活着的还得活着。人不像风,可以飘零,更不像雪,可以散落和湮灭,活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
冬日的郁闷加上严寒让人气馁,除了砍柴就是烧炭。窑点着后几天都不得离人,有山日夜守候在窑上,好些天都没说过一句话,也没人和他说。窑烧了七天七夜,他下山来时,洪伯回来了,给他带了陕北的大枣。洪伯爱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大多都是惩恶杨善,杀富济贫的事情,为望不到尽头的穷日子平添了许多希冀。他神秘兮兮地说,陕北有一支刘志丹领导的革命队伍,这支队伍里人人平等,当官的不打骂士兵。更叫绝的是,他们是为咱老百姓打天下的。走到哪里都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还帮老百姓挑水担柴,免收地租,总之他们的好处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有山问:“到哪里去找刘志丹队伍呢?”
“是啊!去哪儿找他们呢?”洪伯望着远处的寒山若有所思,有山一脸迷茫。
炭出窑后,家里断粮了,再也拿不出一撮面给有山烧干粮,准备去双石铺卖炭的有山一筹莫展。山上冰天雪地,家里光天光地。
门前的红崖河一到冬天水底里就生出一抹一抹的绿沫子,像石头抽出的碧丝,又像石头的女儿,这些女儿绿轻轻柔柔,可爱得像一群绿波仙子在水底飘啊、荡啊,绕着石头跳舞,仰河而望,满河绿波。有山顺手捞起一把捏在手里,一股钻心透骨的凉瞬间渗透了他的全身。他害恨扔回河里,白生了一副脆生生惹人爱怜的皮囊,可惜不顶吃不顶穿。村里又有几个老弱病残相续去世,保长们还提着算盘各家各户收租。年景不好啊,真格是没活路了。
人在困境里习惯死盯着一个地方,有山长久地坐在河边出神。水里游戏的几条鱼儿让他心里亮了一下,一种抓住什么的感觉使寂灭的心里窜出一串水泡。
有山跑回家说,他有办法了,他有办法让一家人活下去了。有粮从炕上伸出细长的脖子,睨儿巴睁<6>的舔了一下干瘪的嘴唇,又缩回被窝。
有山、有田和父亲董财旺下到刺骨的河里捞石头,在紧水溜里垒起一道石墙,将竹棍编成大口小尾的晾笆,用木棒和石头压在紧水溜里,鱼儿入水溜就会被急流冲上晾笆,在这数久寒天里离开水三蹦两跳就冻僵了。夜里是晾鱼的好时机,天麻麻亮时,有山都会在晾笆上捡一大碗鱼。一家人靠这些鱼熬的汤苟延着生命。
水英抱了一个布口袋,羞怯怯地交给有山娘,绯红了脸转身跑了。有山娘得了金子似的小心烧成砖块子藏起来,给有山去双石铺卖炭当干粮。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口说着要让娃娃去双石铺卖炭,董财旺心里胆怯的不得了。不让娃们去吧,山娃在山上挨饿受冻一冬,烧一窑炭容易吗。让去吧,自己在双石铺落下了心病,一想起来心心有余悸。思忖来忖去,也没个人商量,轰地想起老洪好像常去双石铺,一出门好几天,莫不找他唠叨唠叨。老洪这人不错,他从陕西流落到董坪,孤身一人住在村外山坡坡上两间破草房里。
想着想着时就到了老洪门前,麻纸糊的窗户亮着灯。
一个三十好几的光棍汉,屋里比有粉儿家(女人的称呼,多指老婆)的还齐整,被子叠得棱是棱角是角,身上没垢痂(污渍),都是和土疙瘩打滚的人,也不知咋球子整的。
董财旺说:“他洪叔,前些日子老三得了胸齁(小儿肺炎)多亏了你,要不那娃就踢踏了。今儿得空过来,还想颇烦(麻烦)你。山娃去双石铺卖炭,我心里疙里疙瘩的。白狗子个个像雷神爷,双石铺绺娃子(小偷)又多,你帮着拈量拈量,去得去不得?”
“怕啥?有山那娃机灵着哩,没那么好欺服。再说了,邪不压正,那些人你越怕他,他就越嚣张。放心让娃去吧,有山保证没事。”
讨了主意的董财旺在黑地里走得一冲一冲的。黑夜是白天的口袋,囊括了白天的一切,包括秘密,全都掬了进去,因此黑夜是最安全的。洪叔手里捏着一枚红五星,此时,他把红五星擎在掌心里高高举过头顶,向着陕北的方向凝望。山里的夜空多么美啊,美得简直像一块深蓝色的绸缎,而星星,就是蓝绸缎上金色的饰品,弯弯的月亮更像别在党旗上的徽章,他不由得向月亮敬了个礼。山里人实成,没人查拷他的来历。他本不姓洪,是杨虎城十七路军警备三旅二团一营的一名士兵,是习仲勋在军中秘密开展工作时发展的三十多名党员中的一名。“两当兵变”之后,他因伤没随大队北上,靠陕西乡党掩护,落脚董坪。至今,他已在这里度过了三年。
年景不好,木炭的价钱低不好卖,有山和有田背着炭徒步五十里到双石铺,在双石铺穿街走巷,走得摇摇晃晃,快累趴下时终于有一个人要了,让他们背到家里去。那户人家坐在高背雕花椅子上的女人头上的金钗银钗摇曳生辉,给了有山两个铜板,看见有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炉上的馍,起身说,饿了吧?把烤馍掬给有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