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必须安抚那些羊群
　　 它们洁白而迟钝，每天被黑夜追杀
　　 它们太可怜了
　　 我来购买艾司唑仑
　　 我要制造逃离的通道。漩涡，黑洞，异世界
　　 知道什么是异世界么
　　 那幢楼，那条走廊，那些光线扭曲的日子
　　 “是否记得贪吃蛇游戏，我总是输。对不起
　　 我没能折叠它庞大的身躯”
　　
　　 2
　　 我一直陷在平安夜，以匍匐之姿
　　 摔倒的时候，天空还有午后阳光
　　 拉住楼顶的人
　　 等我爬起来摸索道路
　　 天黑了。这加深了我的淤青
　　 和饥饿感。一碗青菜粥让我呕吐不已
　　 我走不到长廊尽头。我冷
　　 他们，不许我哭
　　
　　 3
　　 该如何描述两个塑料盆
　　 两块毛巾，在一幢楼里的经历
　　 浸润有限的热水，洗脸洗脚
　　 别的时候，很廉价地搁在床位之下木讷
　　 床头柜是两人合用，装纸巾卫生纸卫生巾等清洁柔软
　　 也装各人的自言自语
　　 上午十点钟分派的点心，到底是不是我平时的喜爱
　　 她们说是就是吧
　　 我只记得家居服长毛绒的粉色
　　 但它旧得太快了，这让我很不开心
　　
　　 4
　　 蜷缩在病号服蓝白条纹里的人
　　 一半是冰棱，一半是海水
　　 你无法想象它的锋利
　　 静脉横冲直撞。手腕布满针眼，呼啸声，隐隐的涛声
　　 眼镜决不允许存在，世界更加模糊
　　 直到靠近熟悉的气息
　　 才安静下来。妈妈，这多好啊
　　 我又做回你乖巧的小孩
　　 小心擦拭你的垂泪和憔悴
　　 妈妈，我会再送你一件真丝旗袍
　　 她们说你多么美丽优雅。我很骄傲
　　
　　
　　 5
　　 她们都很好，我在这里很好
　　 妈妈
　　 她们都惦记着你送来的无数好菜肴
　　 我大方地分给她们
　　 我是最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但还是和她们一起
　　 早六点起床，晚八点睡觉。午间的梦
　　 不长，带着药物的迷离和电流的震荡
　　 那个智障女孩最喜欢粘着我
　　 她叫我姐姐。没人知道她的年龄。她被收拢被社会救济。她永远不能离开这里
　　 妈妈，把那件绿色毛衣送给她吧。我每天偷偷塞给她一个小麻花一块糖
　　 她没有家人，没有点心零食，没有医保
　　 名字是阿姨给她起的
　　
　　
　　 6
　　 不能穿蕾丝边的文胸，没有护肤品，更没有精致的妆容，美甲
　　 铁栅栏隔绝了阳光和亲人
　　 我很想你，我的皮肤很干燥很难受啊妈妈
　　 我给你擦眼泪，你从随身化妆包里拿希思黎保湿霜往我脸上抹
　　 你叫我囡囡
　　 你去阴暗的水房给我洗内裤和袜子
　　 妈妈。探视时间被严格规定
　　 你的温良和善八面玲珑，已经让护士姐姐屡屡破例
　　 这里没有手机没有信息没有文字
　　 记号笔在里衣上写我无法褪色的名字
　　 不然我会忘了我是谁
　　 从电疗室出来，那一刻我不记得任何事
　　 我甚至，忘了你
　　
　　 7
　　 我到底是谁——
　　 这是我后来一直无法说清的事
　　 排排坐。在一个大房间里等开饭，咸菜好咸。我不吃白馒头
　　 一会儿我是那个口齿不清的女子，看到陌生人就喊妈妈。一会儿
　　 我被捆绑在病床上不停挣扎，巡警刚从街头捡到无名无姓的我
　　 月事染红了床单
　　 一会儿我抱住妈妈。我是妈妈、我是妈妈的宝贝、妈妈你不要走。妈妈！
　　 腊月很冷。这里有空调，医生和护士姐姐都像春天
　　 他们说我只是得了一场重感冒
　　 我觉得也是。我点头，微笑
　　 我要给她们送贺年卡
　　 我要回家
　　
　　 8
　　 我想尖叫。我又做噩梦了
　　 我被灌下很多镇定剂
　　 我究竟是黑色白色还是灰色
　　 闪电穿透身体让往事颤栗，消散
　　 我再次成为说鞋子硌脚，要妈妈抱的孩童
　　 我们去国清寺，雁荡山，上海南京路
　　 我喜欢西郊宾馆的白天鹅
　　 每星期洗一次大澡。五分钟。如何从头到脚洗干净我呀
　　 我不能准确拼写馥绿德雅洗发水
　　 怎么办
　　 护工阿姨温柔地抚摸我的手背
　　 走吧，要忘了我们
　　 后来她们的面孔时常替换羊群里的一些
　　
　　 9
　　 我只能来这里买艾司唑仑
　　 一次次穿过往事。与大门，绿植，与被护工用布带牵着的病人擦肩而过
　　 他们不与我对视。我也不敢
　　 不敢靠近那幢楼，永远需要钥匙开启的铁门
　　 我只是来买艾司唑仑
　　 我要两瓶
　　 刚好是生命的宽度
　　 刚好容我再次对菩萨跪下，无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