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世上再无发生事(小说)
2018年,清明后的一天,微凉,空气中还残留哀思,这种味道似乎非得等到一个晴朗的天气才能全部消散。下午,我沏上一壶茶,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从防盗网的钢制栅栏俯瞰沿小区淌过的小河,小河外的田野还有田野尽头的山;真应了节令,感觉眼中的世界湿润得恰到好处,草色由近而远渐次层染,虽有点凉但也清新明透。
一个电话打断了我正飘飞的思绪,瞅了瞅屏幕,显示来电人是“木子”:酒友也是至交,一个有故事的人。
“晚上聚聚,我有你愿意听的故事,你带上我爱喝的酒。”
“成交!还是你家,反正你已是孤家寡人,怎么喝,怎么聊,都只有我们两个。”
“好的,来吧,跟你讲完这个故事,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听懂,先挂。”
木子的话在一刹那间将我的兴趣陡然提起,什么故事?与什么人相关的故事?朋友?我?他?期待……
如约而至,酒过三巡,故事从头说……
一
“滴答滴——答滴——滴答滴——答滴——”
放在床头的摩托罗拉一边叫唤一边伴着震动转圈,一遍又一遍,没有停下的意思。“三更半夜……还让不让睡了……”嘟囔着,从被窝里探出手摸寻到手机,十分不情愿地眯眼瞧小小的蓝色屏幕。
“杨校”,看到这两个字,我腾的坐起,同时摁下接听键,用很清醒的声音说:“杨校,什么事?”
“木子,起来!骑上你的烂摩托,立马来接我!”短促直接的命令一时让我蒙了。
“什么……”
“别问了,路上说,出事了,回青乡!”电话“咔”的挂断。
校长家不远,相隔也就五六百米,穿衣、下楼、发动摩托到校长家,总共没超过五分钟,等在路边的杨校长在喊:“怎么这么久,要出人命了!”随即抬腿跨上后座,一拍我肩膀,“走!”
县城到青乡骑摩托约半小时,天已入秋,半夜已经很凉了,当年的我二十来岁,并不觉得太冷;杨校长其实也是三十多,或许因为着急,又或许事态真的挺严重,双手用力摁着我的肩,我仍能感觉到微微的颤动。杨校长蜷缩在后面,一边探头观察路况,指挥着我;一边抱怨着发生的事。
也确实是发生的事,学校有个老师就叫顾发生,同事都叫他“发生”,是青乡本地人,老牌师范学院(地级辖区师范类最高学府)毕业,在乡下中学算是少有的持大学文凭的人,教物理学科。发生长着一张老农味十足的脸,我第一次见他就立刻想到历史课本上北京猿人头像图,反正将他混在墟市,无论从穿着还是相貌都不会和教师这个职业有半点联系。我和发生算来可称师兄弟,在九十年代末,师范院校毕业分配至乡级中学的还是少数,因了这点,对他总有些相怜相惜。
老实巴交的发生毕业后就娶了一个乡下女人,女人相貌还算周正,只是小学毕业,没什么文化,打些散工,基本赋闲在家。发生在学校旁边开了几块地,种上些花生和蔬菜,地开得多时甚至还种上水稻,一来可贴补家用,二来也让女人有点活干,于是一早一晚总能看到他扛着锄头的身影。长得像老农的发生更是接了地气,所谓大学生的光环在朝夕间消磨了,也消散了或许有的憧憬。其实在那个年代,对一个从山窝里走出又无奈返回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充其量是起点回到终点,最起码在一圈的轮回里还见过沿途的风景。
发生后来发生的事就源于他的乡下女人,后来的后来,我总会想起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语“幸福的家庭个个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学校有个姓何的总务主任,何姓是青乡的大姓,或许是发生的无趣,又或许受惑于小利,发生女人与何主任就有了风流艳事。本来是隐秘之事,也许是床上的口诺没能兑现,而猥琐的何主任偏偏遇上一个外表柔弱但性子刚烈,再加上在“关键问题”上无所谓廉耻观的标准乡下妇女,在一场闹剧中,这件事终于无所隐也无所谓秘密了。我亲历了这出闹剧,当时的第一感觉是震惊,这个女人让我直接的认识到女人原来可以“乡土”到如此田地。
闹剧发生的场合是一个下午的全校例会,杨校长刚到学校任职三两个月,会场很安静,大家都很配合的聆听校长的慷慨陈词,突然,会议室门口传来一句尖锐的叫骂声:
“姓何的,你给我滚出来,你个不得好死的,你玩了我就这样啊,今天我就要所有人来评评理,看你还要不要脸”
……
全场惊愕。杨校长双眼瞋着,像探照灯一样直射着何主任,嘴里突突蹦出一句:“什么情况?自己擦屁股去!”何主任脸成了猪肝色,一双鼠眼在贼眉下提溜乱窜,似乎在寻找一个地洞藏身。整个会场顿时嘤嘤嗡嗡起来,就像乡下简陋茅厕里忽然扔进一颗石子,“哄”的飞起一群绿头苍蝇发出的声响。发生夹在苍蝇间,眼神茫然,半张着嘴,两片厚嘴唇微微颤抖,呆坐了好一会儿,然后机械地起身,艰难穿过所有人用各种眼神编织的网,向门外走去,经过何主任身边时,停了几秒,捏紧的拳头也在微微的颤抖,同时甩出两道凌厉的眼神。
门外的叫骂还在继续,发生出门后,拽着这个乡下女人的手,说:“回去,回家再说!”声音不大,但透着威严,女人顿时噤了声。我当时想,让女人噤声的不仅仅是发生的语气,更应该是凌厉的眼神。
这场闹剧最终成为大家饭后聚集的谈资,虽然在文化氛围相对“高雅”的乡村学校,事情一遍遍在口耳间跳跃,嬉笑中发酵,眼神里漫延,现实中的好事者原本无职业之分,特别是上个世纪末的乡下,人们解决了温饱,但精神消遣有限,不像现在手机、网络、媒体、抖音让人应接不暇,身边人的风流艳事正好是津津乐道的话题,你添点油我浇些醋,事情便成为故事,而且如雨后破土的春笋,以几何的倍速长成情节详尽,高潮迭起的竹林,至于最终是否会发展成事故,无聊或有聊的好事者们并不会在意,甚至会为一个新的高潮产生而雀跃起来。
……
我和木子是大学毕业后一同分配到青乡的,我们的身份其实很尴尬,在众多师范生毕业的老师眼里,自认为“鹤立鸡群”但处处不受待见,我待了两年就决绝离开,木子待了五年,我们此时回望那段跨越两个世纪的乡下日子,心里的感触潮生,特别又是发生的事,我记得他言语很少,也多少听过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但如木子这般细致道来着实让我好奇。
我在两个杯子里倒上酒,说:“走一个!”
是啊!无论世事怎样变迁,社会如何发展,谁又不是活在他人的描述里,甚至自己都是自己捏造出来的偶像。
木子仰头将酒倒进喉管,继续讲述,那一刻我觉得他根本不在意我是否在听,甚至就是将我视若他物,唯有他在独语。
二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飞速赶往“事故现场”的夜晚,那个夜晚的凉风、冷月,霍霍的磨刀声,特别是足以让人胆寒的发生的眼神,冥冥之中将我和发生建立起了某种链接,在很长的十来年间不断被点击刷新。
接下来的叙述,木子把发生也带入,也许他觉得有些地方让发生自己来讲更合适,事实上发生自己从来没讲过,整件事情,应该综合了流言,木子的目睹以及艺术的加工。
……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自己的女人不顾廉耻大闹会场,在大家面前把我的脸搓在地上,我忍了,我想事已至此,管好自家门总可以吧,为什么还要拿我作笑料?那些人议论的肯定是我,晚饭后他们围着姓何的在有说有笑,很远我就听到他们和他在放肆的猥琐的笑,竟然还有几个人说他能干,他们、他还是教师?还是人?一看到我所有的人都突然收了声,走过他们身边竟然还能挤着笑和我打招呼,他们还是同事?还是乡亲?老实人就应该被欺负、嘲笑?我,活该是个老实人?
说到底我能怪她吗?她嫁给我也为难她了,十多年来日子紧紧巴巴,还为我生了一儿一女,除了大学生这个虚名我什么也没有,不懂交际巴结、不会赚钱养家,几百块的死工资还不能每月领到手,是大学生又怎样!唉!怪只能怪命!若不是毕业时风动全国院校的所谓学潮,我又怎么会困在乡下,我也有机会变成正式的城里人;问题是同学们激扬文字挥斥方遒时,我什么也没做呀——就我,也做不了什么!有一篇关于蝙蝠的外国寓言,对,我就是那只蝙蝠,有翅膀偏偏又长牙齿,鸟类和兽类都不待见我……
十点了,好凉的夜呀,冷冷的月光浸泡着简陋的木板楼,这两层的木板楼,本地的老师都住在这,十多年一直没变,平凡日子的阴影中滋生出许多隐秘的丑恶,这些丑恶间或得了机缘,就会像沼泽面上的浑浊的水泡,从阴暗的底层缓缓咕咚升起,在阳光下转动瞬间破裂,最后在空气间添上浑浊的味道。
该睡的都睡了,老婆孩子睡了,姓何的也睡了,真想点把火烧了这该死的楼,用一把火将我心里的郁闷烧成灰烬。发生无法入睡,傍晚他们的谈笑浓缩成一张张脸,同情的、嘲笑的、有恶意的、无恶意的,在发生脑中反复播映,像苍蝇蚊子那般怎么赶都不散。
“我该做点什么”,发生想。
发生走进厨房,漫无目的的环视了一圈,最后眼光落到砧板上剁猪食的刀——时日久了有些小缺口,靠近刀刃的地方还爬上一丝锈迹。发生顺手拿起,再找寻到墙角的磨刀石,装上半桶清水,搬张板凳,到楼外空地坐下,开始磨起刀来。
月光静静的泻在两层的木板楼,也悄然罩住坐在板凳俯身磨拭锋刃的发生,木板楼的影子刚好斜斜的擦过发生身影,空旷的夜晚有节奏的飘荡起“窸刷窸刷”的声响,并且像月光一样慢慢充盈每个角落。这声响渐渐节奏分明,近乎刺耳,但发生耳中并没有声响,它以另外的方式潜入脑海,再变成发生想倾吐的话,每响一遍,心中的愤懑便消减一点。声响的间隙,发生用清水洗净刀刃从磨石上刮下的泥浆,然后对着月亮眯着眼瞅刀刃左右的锋芒。整个程序中,发生没有任何的表情,全然就是一个工匠在精益求精的对待自己的作品。此时此刻的发生和月色融为一体,近旁是竖着的木板楼,横着的阴水沟,还有几级土砖搭成的短台阶;远处是方正不齐的菜地,高高低低的杂树,所有一切月与夜调和下,伴着发生手上来回磋磨发出的窸刷声,幻化成一幅黑白分明的动态水墨图。
首先看到这幅图的是一个起夜的同事,正迷糊着提溜裤头从房内出来,依着感觉走向常去的角落,尿到一半身子打个激灵,稍微清醒些时便看到发生,又或者被刀刃的反光刺了一下眼,尿的另一半“嗖”的缩得无影无踪。
“……是……是你吗……发生……”
无回应,也无任何表示,发生只在自己的世界里。
“发生……”
梦游?!尿者脑中闪过这个词,愣了十来秒,身体再次打个激灵,睁大眼,屏住气息,半张着嘴,轻手轻脚向后挪动;挪到发生房间门前,小心翼翼的敲着门,压低声音急促的唤发生的女人。直到这时女人才发现男人不在房内,慌忙起身趿上拖鞋朝着门外奔去,一打开门的瞬间,女人被门外的画面定格,随即眼里弥漫起恐怖,张开嘴:
“天老爷……”女人眼里充满恐怖,“我的天老爷……”
“快来人啊……天老爷呀!”尖利的叫声划破空旷的夜——即使这样也没能打乱发生的节奏——于是间,除了小孩,楼上楼下的男人女人们,还有几个老人都从房内披着衣服从房内出来,看到这场景,睡意惺忪的脸上带着疑问、惊诧还有好奇的神色,与发生以及发生的女人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沿着楼下小阴沟散列排开;面对发生的无动于衷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场面一时尴尬,但这幅水墨图终于有了“文明”的看客。
发生女人流着泪,不敢靠近更不敢呼天抢地,只能苦苦的哀求旁人,寻求帮助;除了几个老人在喃喃的小声唤着发生,其他人有的低声议论,有的摇头叹息,有的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始发现——始作俑者——何主任并不在现场。
此时的何主任已偷偷的逃离现场,逃到教学区的行政办公室,用颤抖的双手抓着全校唯一的座机拨通了校长的电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寻求救命的稻草……
木子跟着杨校长匆匆赶到时,发生已经停止了磨刀,在抽烟,一根接一根;刀,扔在脚边,泛着雪白的光亮;烟咬在嘴里,前端不时红起的亮点仿佛也带着一定的节奏,烟雾也缕缕的从嘴角、鼻孔袅娜的升起,漫过额头,越过头顶,在空旷中依依散去。
烟在一阵一阵的散去,空气中的紧张在盘亘。
“发生老师,有什么事好好说,你看这大半夜的我也从县里赶过来了,有什么事我给你做主,你看怎么样?”杨校长小心翼翼,话语中夹着一丝紧张。
……沉默……
“发生,我到这个学校不久,但我也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我完全理解你;你看大伙儿担心的担心,害怕的害怕,都折腾一晚上了,要不大家都各回各家,有什么事天亮再说,可好?”校长这次的话近乎带着恳求。
……沉默,还是沉默。这时的我脑中忽然想起一幅肖像——目光深邃,“一字胡”隶立,发黄的指尖绕着烟雾——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一度尴尬。我觉得该做点什么,于是慢慢的同时也是坚定的从校长的身后向发生走去,以致校长想伸手拽,也只是勉强扯到了一下我的袖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