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哭灵(散文)
哭灵,顾名思义,就是在已故父母灵前的嚎啕大哭。
这在北方农村,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而且由来已久,经久不衰。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习俗的内涵却发生了变化,除了已故父母的儿女们悲伤和哭诉外,还增加了一些民间艺人的演绎,常常在去世者下葬的前一天晚上,扮演其儿女,跪在灵前,且舞且唱,声泪俱下,悲痛欲绝,以此来换取主人家的馈赠。
我的家乡就盛行这种习俗,并亲眼目睹过这种如泣如诉的哭灵方式,其情其景确实令人潸然泪下。
一
也许不常回家的缘故!之前并不知道还有如此哭灵方式。尽管有一阵子也曾看过《赵本山哭灵》,真是比亲儿子还要伤心悲切,但那毕竟是影视作品,现实生活中是否真有此事,还从未见过。
去年年底的一天,本家的一位大伯去世,家里专门通知我回去。
大伯享年85岁,这在农村算是高寿。一年前查出自己患有绝症,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恐慌和惋惜,而是很淡然地对前来看望他的我父亲说:“哥这一辈子虽然没啥本事,也没干出个啥名堂,但却留下了六个儿女。如今,孙子一大堆,大重孙也上了小学,这一点我非常知足。”
父亲就宽慰他好好养病,不要多想,过一阵子准会好的。可他却微笑了一下说:“哥的病哥知道,没得救了。人都要走这一步,只是哥先走一步罢了。”
几句话说得父亲默然不语,只好岔开话题,说些过去怎样一起干活,一起把各自的孩子抚养长大的开心事。结果,说着说着,大伯就喘了起来,一声比一声厉害。父亲赶紧让他上床躺着,宽慰了几句之后,便起身告辞。临出门时,父亲又补充了一句:“过阵子再回来看你。”
许是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等不来过阵子,大伯便起身相送。父亲再三劝他不要走动,好好静养,他还是强撑着身子,非要送我们到门口。那不舍的眼神,依恋的表情,直让人眼圈发红,不忍目视。
真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这才刚过去不到三个月时间,大伯就离开了我们,让那唯一一次的分别,竟成了我们的永别。
按照农村的习俗,本家长辈去世,在外工作的侄子,就是再忙,也要回家送老人一程。
我是家中的长子,自然要提前回家,帮着安排身后事宜。
毕竟不常回家,对村里的一些习俗早已陌生。四十年前那种挨家挨户借桌子、借凳子、借锅碗瓢盆的事没有了;早早起床和泥巴、磊锅灶、搭棚子的事没有了;忙着张罗淘麦、磨面、压面条、磨豆腐的事没有了;村上要安排人挖墓、箍墓的事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既排场又规范的红白喜事服务队:从桌子、凳子到锅、碗、瓢、盆,从锅灶、搭棚到厨师、端盘,从影像、乐器到乐队人员,全由专门的服务队一条龙服务,就连淘麦、磨面、压面条、磨豆腐这些既繁琐又必不可少的事,也早已被各大超市的面粉和面条加工铺所取代。至于最关键的挖墓和箍墓这一头等大事,也有专门的挖掘机来代替,而且根本不用人工去做,整体的水泥钢筋墓穴既省事高档,又防水防潮防塌方。
一句话,只要有钱,什么事都有人去做。
因此,在回家的五六天内,尽管本家的男女老少齐聚一处,等待干活,但要干的事并不多,无非是一些走个线,拉个灯,提个水,摘个菜,抑或打扫个卫生、购买个急需品之类的琐碎事。不紧不慢,说说笑笑,只要开饭时间一到,干活和不干活的,一个不少地齐聚主人家,谁也不会嫌弃。非但如此,主人家还要饭菜丰盛,热情接待。不为别的,只图凑个人气。
我是本家中较亲近的侄子,自然要眼里有活,表现积极,凡有外出跑路的事,必然前往,真正起到同根同祖一家亲的作用,尽最大孝心做好大伯的善后事宜。
二
按照老家的习俗,逝者下葬的头天晚上,是最繁忙的开始,就好像一台大戏刚刚拉开了序幕,演员也好,观众也罢,都进入了各自的位置,等待一场精彩大戏的上演。
从下午六点钟开始,几个直系孝子,在一阵哀伤悲戚的乐曲声中,由本家一位长辈带着,披麻戴孝,手拄孝棍,脚穿孝鞋,慢悠悠去祖宗坟前,把已故的列祖列宗请回来。然后,进入到最关键的祭祀活动。
祭祀活动设在主人家大门前的街道中间,所有的孝子孝媳、孝女孝婿、孝孙孝孙女长跪灵桌前。一边是乐队,正使劲地吹拉弹奏,一边是祭祀师,领着直系孝子按程序给逝者敬献祭品,长跪在桌前的其他孝子贤孙们,随着祭品的敬献发出悲伤的哭嚎。
待祭品敬献结束,直系孝子分跪祭桌两侧,四周闲散的围观者立马围拢上来,等待着下一个精彩环节的开始。
这时,只见乐队成员一个个出来单独表演。弹古筝的,是个长相端庄大方、身穿雪白羽绒服的年轻少妇,她用纤纤玉手,弹奏了一曲哀婉凄楚的《林冲夜奔》;吹笛子的,是个英俊潇洒、身穿黑色羽绒服的年轻小伙,他用娴熟的技艺、灵动的手指,吹奏了一曲美妙又悲伤的《秦川情》;拉板胡的,是个年龄在五十岁朝上、头发有点花白、身穿深蓝色鸭绒服的长者,他用严肃的表情、熟练的技艺,演奏了一曲悠扬悲伤的《秦腔悲情》;吹唢呐的人数最多,在十个人的乐队中,吹唢呐的就占六人。开始是六人合吹,中途换成三人一组轮吹,最后竟然成了一人一声独吹。中间既无停顿,又衔接紧密,一气呵成,把个现代歌曲《好汉歌》吹奏的豪气冲天、慷慨激昂,引得围观者个个神情专注、血液沸腾。
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人拍手称奇的是他们的绝活:只见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汉子,换上一个特制的状似清油灯座的唢呐,一边吹奏,一边点亮蜡烛。一会儿把唢呐对着鼻孔吹,照样清脆悦耳,一会儿又把唢呐对着嘴吹,不时从嘴里喷出一股火焰,照亮了夜的上空。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场上就响起人们的阵阵掌声和呐喊声,让本就悲伤哀痛的祭祀场面,出现了少有也是短暂的活跃气氛。
本想着这个环节结束后,就像城里人的最后告别仪式一样,会进入四方邻里和远近亲戚的烧夜纸环节,没想到不知从何时起,一个新增的环节,哭灵节目即将开始。
随着一阵悲伤凄婉的乐器声响,一位身穿白色戏装的美丽少妇款款上前,对着我大伯的遗像,嚎啕大哭起来。其悲痛伤心之状,真如我大伯的亲闺女一样,左一个“爸呀,我的亲爸,爸疼儿一幕幕终生难忘,这一切好像梦一场。”右一个“爸呀,我的亲爸,跪在灵前把泪滴,哭声爸呀你在哪里?”边哭边说,边说边哭,一会儿拉住孝子的衣襟,捶胸顿足,悲痛欲绝;一会儿又跪在我大伯的遗像前,呼天喊地,泪流满面。几个动作下来,几句戳心的台词唱完,长跪在地的孝子孝媳、孝女孝婿、孝孙孝孙女们个个悲痛万分,嚎啕大哭,就连四周围观的人群,也无不眼圈发红,掩面滴泣。
一向很少流泪的我,在听了这段如泣如诉、哀婉凄楚的哭灵后,也不由得喉头哽咽,泪溢眼眶。以致于在此后长达一个多小时的陆续烧夜纸仪式中,我都心不在焉,脑海里始终萦绕着哭灵者的悲切情景。
三
第二天,是大伯葬礼的最后一天,也是最关键的一天。
一大早我就来到大伯家,一边帮着打扫卫生,一边用眼睛搜寻昨晚哭灵的那位年轻少妇。可搜了半天,也没见人影,一问,才知道,人家是专门哭灵的,昨晚一哭完就回家了。
我多少有点遗憾,扫地时,还专门在哭灵的地方多停留了一会,脑海里就又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直到唢呐声起,孝子们在一阵哀乐声中,拄着孝棍,用三叩首、三作揖的大礼,把一个个亲戚朋友迎进家中,又陪着他们上香、烧纸、叩首和作揖后,我的思绪还活跃在昨晚哭灵的回忆之中。
在此后的大半天里,虽然我也招呼了前来吊孝的亲戚朋友,参加了起丧前简短的告别仪式,并随着亲朋好友把大伯送到墓地,尽到了一个侄子最后该尽的祭拜大礼,但总觉得哀嚎的哭灵声仍在耳边想起,尤其是当我随着大伙离开大伯那状如馒头似的新坟时,泪水竟不由自主的又一次流了下来。
不知道是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哭灵声感染了我,还是一个活生生的大伯就这么突然地离开了人世的现实触动了我。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昨晚哭灵这件事。
这个不知从何时流行于乡间的习俗,到底是应该提倡还是不应该提倡呢?我一时难以做出判断。
但我想,如果那痛彻心扉的哭灵是我大伯的几个子女该多好呀!
二〇二二年四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