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启】雪纷飞(散文)
一
雪花细碎,点点飘零,北风凛冽,寒冷刺骨。
母亲正月初九回乡。这倒春寒的日子,她独自在老家住了一个多月。多次电话,让她来衡阳,拒不肯来,甚至先生亲自回老家去接,母亲依然不来,说是习惯一个人在老家自由自在。
听先生如此说,我哑然失笑。在我家住了近二十年,而今母亲居然说不自由。也罢也罢,只要老人开心,她住何处都一样。
直到小姨来电话,才得知母亲的身体状况十分糟糕。我是治疼痛的医生,母亲的痛,却只能每天吃止痛药。小姨说母亲恶心呕吐,不思饮食,仅靠喝点苹果水度日。止痛药吃得胃损伤了,疼却依然还在。近日又感风寒,咽喉肿痛,咳嗽气喘。
母亲来的下午,我正上班。她提着小包从门口进来,刚好背着光,我几乎一眼没认出来。母亲步履蹒跚,气息急促,脸色蜡黄,苍老又消瘦。
母亲倔强又坚忍。膝关节疼,她从不哼声。上下楼梯,手扶栏杆,一瘸一拐地走。殊不知,越是忍痛走,半月板越磨损得越厉害。
先在诊所给母亲用药,输液消炎止痛护胃,止咳化痰平喘。又抽点时间,把母亲送回家。清晨煲的小米红枣粥稠了,我盛半碗,让母亲喝点热粥暖暖胃。
我再下班已是晚上九点。雪花不知何处去了,雪粒登场,扑簌簌直下。它踩着凌乱的节拍,唱着《忐忑》,无厘头地狂欢。风儿吹着口哨,带着利器,从楼梯间的窗户的缝隙挤进来,刮得耳朵和脸颊生疼。
终于到家了。我拖着沉重的脚,抖落帽子顶上的冰渣,掏出钥匙。放下购买的大包小包,长长地喘出上楼憋着的一口气,白雾轻轻地从我面前飘向远方。
房里传出母亲呼唤我的声音。我快步进入母亲的卧室,她挣扎着准备起床。
“娘躺着别动,别受凉了。你怎么不开空调?”
我先去准备药水,一会儿给母亲穴位注射,治疗后,再帮她泡泡脚、按按穴位。
母亲的头发似枯焦的茅草,毫无生气;眼神混浊,失神无光;膝关节如凸起的松节,红肿发烫。脚踝部皮薄发亮,按出深深的指印。她躺平在床上,宽阔膨窿的腹部,一看便知有中度腹水。
太严重了,我能治好母亲的病吗?自己没把握。会不会要送大医院?到哪才能请到护工?我不知道。
我的心绪被雪粒“噼噼啪啪”地砸得剪不断,理还乱,夜无眠。
二
凌晨,平时柔和的手机铃声,此刻却非常刺耳。
疗养院打来电话了,父亲整夜没睡,产生幻觉,到处都是泥沙、洪水、丝线,他恐惧、乱跑、大声呼救,拒绝他人靠近帮助。医生护士束手无策,护工用尽办法哄他开心,无济于事,这才打电话给我。
我跳下床,以最快的速度下厨,煮面条送去疗养院。用吃的让他暂时忘却烦恼和痛苦。
父亲的病,是我的心头之患。送他住进我自己的医院,是因精神症状而婉拒出院。送他去妹妹的医院,他意识不清,拳捶昏迷患者两下,患者家属投诉。医养结合疗养院床位紧张,我托了朋友帮忙,父亲才住进去。
天色已亮,雪粒堆积。世界镶嵌玉白色的边框,万物静寂。断断续续下了几天雪颗粒,气温降到零下。阴沉的天空却透出亮度,似乎有强光按捺不住。我为母亲治病,她稍好转,喃喃自语,雪在等队。
急促的脚步声,划破晨的宁静。我提着刚煮好的早餐,赶往医院。
父亲见到我,像个犯错的孩子,眼圈泛红:“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老爸,我知道不是你,你是最棒的爸爸,我最喜欢的是你!”
在电梯上,听疗养院卫生员说,父亲去二楼的洗漱间,把疗养院的消防栓打开,水从三楼楼梯漫到一楼。护理员解释,不是我父亲干的,他的鞋子和裤腿都没湿。
我深知,打开消防栓不是父亲所为。他行动缓慢,没有能力打开消防栓,也没本事躲过涌出来的水。
曾记,父亲年轻时能说会道,威望颇高,乡里乡亲许多事情,都请他明断是非。此时此刻,父亲除了焦急流泪,便是自言自语。
“不是我……”父亲大口面条掉落,他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忍着眼泪,拼命点头。安抚父亲之后,需赶在八点之前去上班。
上班路上,雪花成沫,点点飞絮。轻扑我的脸颊,轻拍睫毛栅栏,宛如想要降低我眼眶内的温热。
三
中午时分,诊所的病人渐少,我忙完起身,端起水杯,望向窗外。
雪花纷纷扬扬,上下飞舞。鹅毛大雪,飘飘洒洒,从高空跃下。漫天白雪的队伍中,小雪花调皮,时而横向发展,时而纵向成形,时绕圈舞蹈。
疗养院来电话,说父亲精神障碍,让我把他接走,转院或回家。我的心被雪花扰得烦乱,下午休假。
我与妹妹到疗养院。父亲满眼茫然,认不出我俩。他被几根约束带,绑在床上。父亲努力撕扯绑手的约束带,背后的约束带却让动荡不得,使不出力。才几个小时不见,父亲便长出约束带“对足”,变成蜘蛛侠。
我给父亲松绑,牵着他的手。谁知,他抓着我的拇指,用力后掰,痛彻心扉。可是,手指之痛,却不及一半心痛。
父亲双腿僵硬,不会迈开步,我抱他上轮椅。父亲癫了,坐在轮上椅,燥动不安,用约束带束缚腰部。推到停车场,把父亲背到车上,他忽然揪住我的头发,一拳又一拳砸到头上。我眼冒金星,分不清是泪还是融化的雪水。
雪花大了。像许多天鹅抖脱的羽毛,从高空中飞落,一片又一片飘飘荡荡,无处安放。我擦亮眼睛,深吸一口气,驾着车在雪花缝隙中寻找前行的路。
到南华附二,把父亲背到候诊大厅,他抠着诊断室门框,不肯进去。
“我不去,那是鬼差白无常!”父亲指着医生,异常激动。
医生劝导:“既然老爷子精神障碍,不肯进院,你们就去南华附一看看吧。”
我找到在附一医院上班的朋友,他冒着大雪来看父亲,与父亲交流几句,便对我说:“伯父若只是颅内出血,当然要在我院治疗。可是,他现在有严重精神障碍,我们不擅长治疗精神障碍,必须先去精神病院,调好再来我院治。”
雪越下越大。绵绵密密,模糊视线。雨刮器一下又一下,挥动长臂扫来扫去。
我穿行在路上,眼前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地面。到达衡阳市第二人民医院(精神病医院),已是下午四点多。经过排队扫码,终于见到医生,说明来意,想让父亲住院治疗。
医生说:“我们医院只治疗精神障碍,对颅内出血的治疗没经验,医院也没药。再说,住院要一对一陪护,请不到护工。你们家人能来护理不?”
疫情期间,我和妹妹都比平时更忙,除了上班还要加班,母亲也病了,没人能护理父亲。
“那就没办法了,你把老人带回去疗养吧!”
我望着户外,雪花纷飞。像扯碎的一团团白云,从天空翻滚飘下。
“米院长,我把老爸送你院去,你帮我请个一对一护工。”我一边开车,一边电话找老朋友。
“你爸那情况,我们医院收治疗不了,我们既不治精神障碍,又不治颅内出血。”
“肖院长,我爸去你院住,请你帮我找个一对一护工。”妹妹担心我开车分神,又帮我拨通另一位朋友电话。
“现在护工太难找。”
“请你赶紧找,我一会儿就过来。”
“好,我马上电话给护工主任,尽快回复你。”
车后排,父亲揪着妹妹的头发,就像仇人见面,狠狠地捶妹妹脑袋。
我把车停到路边,去后排拉开父亲,电话响起。
“我刚连续打了几个电话,找不到护工。怕你开车过来,就速回复你。”
“肖院长,你再帮我打电话给护工,说每晚九点到次日早晨七点,这段时间由我负责,工钱不少她一分。”
“姐,不能这样,你身体会吃不消的。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身体不能垮!”妹妹哭着说。
“别担心,这只是一段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真找不到,即便这个条件,工资每天两百元,护工也怕照顾疯子……”
“第二人民医院是公立医院,专门治疗精神障碍。像你父亲这类病人,医院无条件接收,不能拒绝。”肖院长也着急。
安抚父亲,缓慢地松开他的手。
我分不清是泪是雪。任雪球纷纷砸向玻璃,雨刮器急速刮来刮去。我擦亮眼睛,掉头往第二人民医院方向走去。
也许,明天就雪后天晴。也许,父亲的神志将在那儿清醒,也许,父亲在那重拾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