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红楼梦》第九回一群孩子在学堂打闹的热烈场面相连接，第十回说那金荣受了气，回家叽咕叽咕说了满肚子的委曲。原来金荣与秦钟一样，都是贾府里的亲戚，都依附于贾府，所以才有机会到贾府的私家学堂去读书。
　　 只不过，这亲戚也有远近和亲疏之分。金荣的姑妈金氏是贾府里下世一脉贾璜的妻子，是贾家的另一支血脉，靠结交和讨好宁荣两家的女人——尤氏和王熙凤过日子。而秦钟是秦可卿的弟弟，贾蓉的小舅子，所以在亲疏上，自然金荣不抵秦钟，更兼秦钟受贾宝玉护爱，所以地位当然会高出去许多。
　　 但金荣必定只是孩子，在他心里，亲戚都是一样的，况且秦钟与贾宝玉之间的关系就不清不楚，自己自然是有理的一方，然而却受了这样的大的委曲，那心理怎么忍得下去。
　　 因此他回到家里，便把满肚的委曲全盘地向自己母亲胡氏托出。胡氏倒是不像孩子一样，审时度势地在脑子里分析了自己家处的地位和现实的状况。所以她见自己的儿子受了委曲，自然也不敢争强要理，只得半劝半怨地接受着：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
　　 作者在这里详细地写了胡氏的一段话，既客观又符合人物的身份。只是读来不免令人心酸——
　　 金荣一家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们想着努力地活下去，也想过一种光彩的生活。但现实往往让这些小人物委曲求全，又不得不接受这些苦难。所以胡氏的话里，也有一种委曲和无奈。
　　 其中她还说到薛蟠给金荣的钱，可以让金荣的日子过得体面些。表面是一种劝慰，其实也道出了社会贫富的悬殊与阶级的差异。这种差异下会导致小人物的卑微感，会对社会产生一种抱怨和不满，所以当胡氏把这种委曲告诉给金荣的姑妈金氏时，她就暴跳如雷：
　　 “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
　　 生活在社会中的卑微者，他们的委曲更容易得到传染。正因为他们卑微和贫穷地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所以也更容易发怒。——社会阶级与贫富差距对人心理的压迫，使人内心一直有一种不平的情绪，平日里隐藏和压抑着，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暴发出来。所以从社会心理学上讲，贫穷其实也是一种病，这是一种压抑的心理疾病。
　　 而作者也许要告诉给读者们的是，要治疗这种病，需要我们在社会生活中，更多地给予他人的关怀与照顾，尤其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卑微者，因为他们是社会稳定的一个重要因素。当然作者只给出了一个治疗的方案，怎样用药，需要更多的社会主导者去把脉开方。
　　
　　 二
　　 当金氏带着满腔的不平和怒气来到宁府，想借机发泄一通时，听到的却是另一种病。这种病不是贫穷的病，却是一种富贵高雅的病。
　　 她听到秦氏的婆婆尤氏也在唉声叹气，——她家最贤惠的儿媳妇秦氏病了，“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有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下半日就懒怠动了：话也懒怠说，神也发涅。”
　　 读过整部小说的人都知道，尤氏在宁府中是一个不擅长管家的女人，所以秦氏在宁府中掌管着家里的一切事务。当秦氏生病的时候，尤氏当然就显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了。
　　 列位，你们仔细分析一下作者写作手法的精妙之处，他是怎样把金氏的满腔怒气给渐渐熄灭下去的？
　　 当金氏听得尤氏这番焦虑的话后，金氏可能也就再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怒气发泄出来了。可能最多也就只能变变脸色，尴尬地笑一笑罢了。后来尤氏接着说：
　　 “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的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听见了，我方到他那边安慰了他一会子，又劝解了他兄弟一会子。我叫他兄弟到那边府里找宝玉去了，我才看着他吃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像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
　　 我读到这里，感觉十分好笑。这总让我想到《三国演义》的“空城记”，孔明大开城门，稳坐城墙，抚琴自娱，却退了曹操几十万大军。那种气定神闲，淡定从容的姿态，让读者一颗悬着的心终放平了下去。作者更比孔明高明之处在于：仅仅两段话，似乎在谈笑之中就把金氏的盛气吓到爪洼国去了。
　　 而金氏态度的转变，一方面体现了身份的差异，正如我们常说的：“人穷志短”，——你依附于人，又怎么有勇气与人争理。另一个方面，残酷的现实使人表现出复杂的人性，人在社会上被形势所逼迫，就不得不转换自己处世的态度。有钱你就可以任性，无钱只得认命，这是赤裸裸的社会现实！
　　
　　 三
　　 不过秦氏到底是一种什么病。历来众说纷纭，从第五回秦可卿的判词来看，病因在于与她公公之间的纠葛。只是小说各种版本中并未明确地提出，虽暗中似乎可以看出些端倪，但也不过是迷迷糊糊，仅供猜度而已。我们解读此书时，权且按小说的情节来说她的病情，——不过是心气虚而火旺所致。
　　 宁府除了尤氏，贾珍更是急得上窜下跳，比秦可卿的丈夫贾蓉还忧心忡忡，到处寻医问诊。好不容易从一个世交好友冯紫英那里打听到一位高人，姓张名友士。听闻此人：“学问最是渊博，更兼医理极精，且能断人生死。”
　　 列位仅这闲闲地一读，似乎觉得有些神乎悬乎。倒为秦氏捏了一把汗：莫非是遇到了江湖郎中的骗子？
　　 我们先且看中医之术。其起源于巫术，后来被道家广泛传承和利用，中药从炼丹中得到启示和发展。相传晋朝道士葛洪写的《抱朴子》外篇里讲社会现象，传承了道家的哲学思想。内篇主要讲炼丹和秘制仙药，养身延年之理。小说这里讲那张友士能断人生死，可能就指其具有道士的某些手段。
　　 所以当贾珍分派人拿着他的名贴去请张友士时，他便装起神秘来，说他拜访了一天客，精神实在不支持，就是去宁府把脉，也得调息一夜，第二天务必到府。
　　 如果大家对中医不太了解的话，似乎觉得这个张友士在这里真的是故弄玄虚。我想起有一年去泸州的黄舣，拜见一位品酒大师，说他品酒的精准度很高，仅尝一小口，便可知道酒的年份，酿造工艺，酒的纯度和香型。然在吃饭时，他却滴酒不沾，饮食相当少，而且清淡。后来才知道，凡品酒的技艺，得保持好自己舌头的灵敏度和鼻子的高度敏感。所以各行各业，自有自己的机巧和禁忌。而张友士说调息一夜之后才能摸脉，一是要保持自己有充足的精力、平和的心态，二是使自己的手指有足够的敏感度，这样才能准确地感受到脉的跳动。从这一点讲，这张友士算一个有真本事的医者，也说明他对秦可卿的病情十分上心。
　　 更值得称赞的是，摸脉后张友士对秦氏病情的分析，讲得头头是道：
　　 “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
　　 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间房里床上坐下，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
　　 读完这些文字，许多人头脑里一片雾水。多年前我曾在一家中药企业工作过，当时同住一个寝室的室友毕业于北京中医药大学的硕士，经常听他讲讲中医理论，所以对这段文字也略知一二。
　　 这里其实讲了两层意思：
　　 西晋有一个人叫王叔和的，写过一本专著叫《脉经》。其中第四卷讲辨别脉形有三部九候。脉形共包括：沉、芤、洪、滑、浮、数促……等二十多种，而摸脉的方法却只有三种，叫“寸、关、尺”，每一种方法又根据“天、地、人”三个位置形成九候。这样的理论就是说摸脉可以探究人全身的病理情况。
　　 其二讲到中医的五行观理论。阴阳学说里讲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天有五方、五时、五气、五化、五星；地有五畜、五谷、五色、五味、五音、五臭。而人呢？却有五脏、五官、五体、五华、五志和五声。中医借助这个理论认为人的五脏分别对应自然的五行，即金、木、水、火、土。其中木对肝；火对心；土对脾；水对肺；金对肾。而五行又相生相克，维持着一个自然的平衡，这种理论用于人的身体，也就是人的自然平衡。人在自然界，一切生理特征达到平衡后，就不会生病。而中医的治疗过程，就是开处药方，让人的生理器官达到平和中正。
　　 所以别小看了我们国家的中医技艺，老祖宗那一套理论，既代表一种生命的科学，又代表了一种辩证的哲学思想。——万事万物，在自然界都需要寻求一种平衡和谐，这样才会处于相对稳定的自然状态。
　　 不过从这段文字里还告诉我们一个适用的秘密：但凡去中医馆看病，如果医生摸脉时，指头按压你的脉处没有轻重之感，或者摸的时间较短，那基本可以肯定这个医生的治疗水平有限。你看看张友士摸脉：“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
　　 当然也可见作者对中医理论是多么地熟悉！可叹这样一位伟大的文学艺术家——曹雪芹先生！
　　 张友士到底算得上是神医，最后说到病的根上：
　　 “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但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
　　 这很有意思的一段话。一是讲秦氏是心病引起的，——聪明的人往往并非快乐，所以常因一些小事而伤神。故奉劝世人应该用平常心待平常事，那样快乐才能永相伴；二是年轻女子经血不能按时而至，通常无非怀孕就是生产，是否属于此，只待后来更多红学家去考评研究。
　　 只是通回中，不闻秦氏任何言语，也未见有何大的动作，而宁府上下却因其病情奔忙了半天，甚觉奇怪。
　　 或许作者告诉给我们的是：秦氏之病已入膏肓，大约命不久矣。虽有“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那幽冥殿上大门已开，只待她在望乡台上去诉说人间的悲戚苦楚了。只是可叹：
　　 一世才貌兼美，却得个画梁春尽落香尘！
　　
　　 2021年7月24 日是于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