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耕耘】【东篱】出口(散文)
一
赋闲在家,安享晚年,知天乐命,我觉得,这些词里都隐含着一些无奈和牢骚。这是一个几乎不可破咒的圈子,能不能找到一个出口,冲破这个圈子?古今有多少人在这个圈子里发出感慨。纳兰性德吟无聊无趣,“无聊成独卧,弹指韶光过”;吴文英唱衰郁闷和孤独,“顽老情怀,都无事欢”。憋屈的冯延巳悲叹“不辞镜里朱颜瘦”,郁郁寡欢的白居易更直白呼叫“以此自惭惕,戚戚常寡欢”。太多的负面情绪,将退休后的日子扰得纷乱杂沓,不能说一塌糊涂,却也难寻一个出口,我很想排遣这些,打开情绪的闸门。寻他千百度,终于用文字垒起我的城堡,开一扇随手开闲来阖的门扉。从此,我与文字“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文字可生香,待自己体味才可知。入驻江山文学五载,朋友问我何以坚持这么久?我也实在搜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僧侣甘披一身袈裟,打坐庵中,念经吃茶,自得天地,寸心得乐只自知。练书法的人,宣纸舞墨,用笔画构筑自己的文字世界,从练字那天始,心中便有了一间书法作品展室。而我,茶余饭后,架一老花镜于鼻梁,端坐电脑桌前,在键盘上敲出美妙的音符,是我用来抵消那些负面情绪的办法。此时,那些文字仿佛生香了一般,组词成句,在一张纸上开一串花苞,一束花枝,成文一章。我曾自诩“拈花人”,只为这自造的一缕香绕息入肺,贯胸走心,滋润我一番。这是我钟情于文字的理由么?
有人说,即使最喜欢的东西也有厌倦时。一点不假。怎样从厌倦中拾取可爱的东西?曾于晨昏时,遛弯爬山,运动可以打发寂寥,锻炼身体,但仅限于此,太过肤浅。饭后招呼同龄人,集于茶舍,品茗闻香,曾自以为找到了打发时光的出口。闲暇驱车,飞驰大道,逡巡海岸,放眼千里,散了沉郁,却归来心底空落落。突生意趣,用文字将这些再琢砺成文,穿成珠玑,供我再度把玩,这是多么有品质的生活!于是,于行文里见我情趣,在字行间安我意念,从风景里寻我最爱。就这样,喜欢上了文字。人言是“耕耘”,我说是“神游”我的曾经。
二
无论怎么平淡,都是人生,不可亵渎。余华说过:“生活越是平淡,内心越是绚烂。”没有人像他这样可以将“平淡”和“绚烂”的逻辑关系说得如此通透。平淡如白水,无味寡趣,连自己都无法忍受,于是淡而无味的人生掩埋了自己,不要怪罪岁月不公,时光不亲,原来我们是将内心的绚烂掩埋了。用文字着色平淡的人生,人生就有了华彩,也就绚烂起来。每当将一段生活镜头拉近,还原并描摹出精彩的细节,那些文字就变得可爱,生动,感性,就像一朵朵烟花,虽然绚烂之后而降温,毕竟在我的面前又一次华丽绽放,绚烂于空,唯美藏心,我相信,这种唯美被文字收集于一起,人生就不会平淡多少。就像做过努力,结局就不会有多少失望。
人生得意须尽欢,那是一种豪迈。可实际的人生,多少得意,还有更多的失意啊。曾经的秘密或不如意,有时候连自己也说不出口,但郁结于心,不吐不快,那就找一张白纸,就像把自己的曾经放进白水里濯洗,那张素纸,乖乖地听我布排,让我尽情倾吐。我喜欢将眼前所见的美呈于纸上,即使是素描一番,也不觉浅,因为那些审美的元素,一个个都击中了我的短处,让我眼前一亮,人生只顾得哀怨牢骚,失去的将更多。其实,我们的人生可能走过太多的弯路,一味地悔恨,没有用,换一种思考和方式,文字可以帮助我们,没有这些弯路,也许弯路上的风景也得错过,我主张,用文字,热情地去感谢我们的每一次经历。我觉得,这种倾吐,就像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播种,只是不待秋色浓,我已经收获了很多。耕耘文字,那是立竿见影的快,甚至一夜之间,梦中幻影,晨起铺纸,落字其上,马上就长出了嫩芽。有时候,回首往事,觉得一塌糊涂,真是不堪回首,理还乱。但再怎么糟糕的人生,也有一些可以令自己感动的瞬间。作家雪小禅说,在文字里,一切都可以在劫难逃,又是一切都可以重整河山。杂乱无章的过往,即使没有多少亮点,重新规划,即使是一条阡陌曲径,也变得诗意盎然,因为这样的“河山”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我们可以在文字里狂欢,不知夜已深;在文字里抚摸,哪里知道伤疤还未愈;在文字里重塑,唤出一个崭新的自我,抛却了那个粗糙的自己。一个人的河山岁月,可以用传记的文字堆垒起来,也可以用零碎的文字刻画着,即使是一个片段,我相信,这些片段完全可以串联起自己的河山风景的。
文字是我的情绪和青春的最好住处。记得福克纳的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话:“把狂欢和爱情放在文字里是最明智的,因为它们别无居处。”青春的短暂的,但文字可以保鲜青春,也可以延长青春的长度,在文字里怀旧,青春马上就复活了;在文字里,呻吟青春的遗憾与痛楚,青春就被文字化疗了。过分放肆的青春,深沉厚重的中年,都已经作别了我,我得去寻找一个优雅的晚年。唯有文字可以串起这道不同成色的年华。不必在人前絮絮叨叨,捧一篇文字,去找青春的脚步,去寻中年的过往,去读晚年的心境,这个链条,一环也不缺,丝丝入扣。谁可攻破这样的人生?只有自己可以解读自己的人生。文字担负了这个重担,文字会很疲累,但我们把它放在纸上,它也就如释重负了。
三
我想,喜欢在文字的大田里耕耘的人,肯定有着特别的情愫,不一定性格相同,但俱得弄字运笔的意趣。木讷的人,在文字里,也可以张扬凌厉,如匕首出鞘,崭露锋芒,释放出另一种性格。狂放的人,在文字里,也可以收敛自己的锋芒,以婉约的形式关照着人生,抚摸着情绪,收获人生的另一种情调。内敛的人可以在文字里纵横驰骋,如唤醒了一般,生动起来,佻达起来,文字就成了他性格的另一方面。如此说来,文字这个东西,不是造就了性格的两面性,而是让人获得不一样的情感体验。
在文字面前,所有的为文之人,心都会满满瘦下来的,但流出的文字却愈加丰腴起来,这是付诸心血的结果。为文的人,索求就少了,心底如洗,干净得如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所谓修心者,唯文字也。文字可以把粗鲁打磨成斯文,把心神不宁者变得沉稳老练,因为文字的功能就是载着我们的思想在跳舞,文字构成的动作和空间,会让舞姿更华尔兹,更拉丁,更摩登。
我们在生活中经常会抱怨,会责怪他人,其实,再怎么亲近于你的人,也没有义务懂你,但文字可以懂得自己。如果喋喋地解释那一次发火,人家虽原谅,未必认可你。用文字的刀锋,剔除身上的尘垢,那才是一种痛并快乐着。曾经扯着嗓子和人争辩,心惊肉跳,很想跟人去讲讲真理在哪,其实精明的文字看不起这样的方式,用文字去澄清,去思考,很多时候自己都可见自己错在哪。文字啊,多么温暖的可爱之物,她可以在心底洒下金色的阳光,疏通出一条汇集泉溪的河流。用文字过滤的人生故事,都是精华;用文字谱写的生命华章,格外动听。其实,唯有文字可以充当“和自己和好”的角色,一个人可以什么都听不进,但文字是可以走入我们的内心。于是,我相信,仓颉造字的初衷,一定不是仅仅为了纪事,而是用来使人心向好,品性向善。没有人真正了解你,没有人真正走进你的内心,是你的心包容不了这些人,文字可以轻唤他们过来,过滤掉所有的不宜。一个人学会和自己相处的方式,就是驱遣着万千文字,走进自己的曾经,让文字跳到我们的心瓣上,跳出自己的心率。
常言道,生如逆旅单行线,哪有岁月可回头。其实,唯有文字可以牵引着我们重回当初的岁月,唤醒那个还在岁月里沉睡的自己。
四
秉烛而游,这是劝学之语,晚年写作,没有这么辛苦。我觉得,一个老年的写手,颇似一只夏日的蝉,白天鸣,傍晚嘶,声嘶力竭,拼命地“啊呀啊呀”,只为盛夏这一季,因为秋天是它们遁形的开始。日落桑榆未必晚,但要争取每一秒,如蝉,耗尽自己的精力,不惜喊破声带,也要唱响一个夏季。到了秋季,可以用来回忆,无悔曾经的努力。既然时光难留,那就擦亮这段时光,歌唱这段时光。时光赋予我年华,这样的年华就用来歌吟,我喜欢做一只夏蝉,用文字唱响自己的一个又一个青春季。
很多时候,无法下笔,因为自己的那片田地太瘠薄,瓦砾遍野,几乎寸草不生。但我必须小心翼翼地,把那片田地当作一面绸缎。不嫌瘠薄与偏远,甘心做一田舍郎。哦,对了作家雪小禅说:“文字是我的针,我不断地绣着自己想象中的爱情,也许是绣着很多梦想。”即使那些梦想没有成型,甚至胎死腹中,也要捧出来,用彩线织绣成锦。有时候把自己内心的东西写出来,写着写着就碎了,无法写下去。我常常觉得,那些写不出来的东西,一直就像一粒握在手心的种子,刺痛着我,甚至还是想冲破手心的束缚,那就写出来吧,写出来,即使粗糙,也是用文字修饰过的完美,或者一下子就弄碎了,那就用心去捡起吧,都是自己的曾经。我想,一枝花可以开到凋零,飘落流水,何尝不是一种境界,只要自我认可,即使是残破的诗意,也是有价值的。我所担心的是,我的文字会在这个时候失盲,或者生锈,一定要去再让文字劳碌一番。此时,就是心无旁骛时,精神完全归隐于自己的文字,一个自创的桃源。
江山五年,我给自己一个评价:是操鞭驱耕的老手,不是高手。我独得文字之妙,真的感受了“得失寸心知”的意境。文字是最经不住耐心磨砺的,逐步地,经秋而老,老成一块老姜,不敢说可烧水御寒,但还是可以自成一味,微凉并有点辣气。更希望老辣出一身汗,充满着似火的激情。有人说,最好的文字是要老出一锅汤,汤中有风骨,更有风味。或许,我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我记住了弗里达·劳伦斯的话:“把自己的气质和风格揉进了他的文字之中。”(《不是我,是风》)这是弄文写字人的境界,也是人生的层次。但愿我和我的文字都一并老去,是不是一件很好的事?不知,我想那样,尽量做到老辣洗练,而不是老气横秋。
我庆幸找到了一个私密而芬芳的出口,释放那些被心打磨过的文字神兵,不必去战胜自己的曾经,但一定要浪漫地和曾经的光阴纠缠着,厮磨着,即使时光里的疼多于欢喜和舒服,也要把那些疼再抚摸一遍,体会出疼过后伤口愈合的好。我有一个特别的感觉,文字设计的出口,可以滋生出对文字的崇拜和骄傲,哪怕文字表达的是卑微的内容,对于一个对文字自作多情的人而言,也是最有价值的,因为亲切。
还要说出爱写作的理由吗?爱上一朵花,那就陪着她去绽放;爱上一个人,那就陪着她一起成长。爱上了文字,那就陪着她老去吧。于是,文字也不会辜负我,她就成了一壶老酒,芬芳盈齿;她就成了一杯佳茗,清香入肺;她就成了一道良辰美景,相伴生命一起绚烂。
五
于是,五年的时间,每日伏案,与文字厮磨,相处日记,示爱于文字,钟情难舍。就像饭后散步,养成习惯;就像夏日之夜楼下乘凉,独得其妙。打磨修饰自己的文字,已成为一门功课。其实,这五年里,我给我的文字扛上不小的负担。年老多病,先后五次住院,最近还做了开腹的大手术,除非麻醉未醒时,文字暂别了我,躺在病榻上,我也不让文字得以休闲。我是老住院客,和护士混得也熟络起来,护士总是把打印住院清单的A4纸抽一打给我。很多文章是在病床上完成的,护士说,看来文字是可以治病的。是的,文字是温暖的,病痛也怕文字来扰,来袭。文字是我的干扰素,行走在文字间,忘却病痛,不再喊疼,护士说我不苟言笑,一旦握住笔,笑意就出来了。是的,我是找到了一个驱赶病痛的出口。此时的文字,不是耕犁,是武器,是与病痛缠斗的利器。和“爱友”做过抗“爱”的交流,按时服药,加强锻炼,按时复查,保持良好的心态,再无他法。于我而言,再加一法,用文字医病,我相信文字是可以和“爱”细胞较量,缠斗,胜之。我还相信,文字是具有杀伤力的,是可以透进骨子里,清理血管里的毒素。
给文学投入太多的爱,是最值得的。记得作家迟子建说过:“文学对我来讲,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我对它有着强烈的依赖性。”是的,有很多东西是让人上瘾的,文学就是其中之一。
给自己找一个出口,也给别人打开一扇门户。我对文字的好,是以情相许,没想到朋友也听说,向我索要我的文章。一朋友练书法,也爱文字,居然每日坚持写“书法日志”,言称受我的影响。朋友老鞠想好好去看赤山风景,索取我的作品《佛不语》,当作游览攻略。朋友春宽老师,登门要我打印《“花”奴》,他想做一个名副其实的护花园丁。要我打印《蓝色的二胡》,将文章粘贴在他的书房,和他的二胡一起居住。春宽老师说,这些文章给我打开了门户,走进去,和自己对话。赤山集团的王玉春总裁,给我一个命题——文字里的赤山,他要我给赤山景区编织一道彩色的入门。
文字,是我的最爱,我和文字私奔了五年,不复回。生命有诗意,一定要把文字加进去,否则,生命的平仄就不会铿锵。
用文字在纸张上耕耘,这是一种境界;用文字打开一个出口,通往生命的曲径,是我晚年的追求。
出口已经找到,门户已经打开,再也关不住了。
2022年4月1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