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舅舅晚年的故事(散文)
一
舅舅每次打来电话,永远都是这样千篇一律的话题:金钱、房子、养老、保姆,以及那些百般乏味的谁不养老,谁就别想得到房产。石家庄的房子,保定的房子——日子就这样溜过去了。两年之久的家庭矛盾,这是生活,不是艺术。从一天的开始到尾声,孩子们拖着满身疲惫回到家中,脸上的笑容却再也填不满内心的寂寞。那蠢动的感情,一旦走上法庭,仿佛有千军万马的力量都拉不回来,满脑子漂浮的,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自私自利的那团重男轻女的光与彩。无论在石家庄,在保定,在饭桌上,甚至最后走上法庭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有充分的理由定能赢下这场官司。
与儿子两年之久的隔阂,七百多天的奋战,他老人家手里攥着上百万的拆迁补偿款,和六套房产,再加上每月五千多块钱的工资,舅舅现在可谓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资本家了。即使这么富有,可每次在电话中都说他的钱不够用,甚至有时传过来的哭声,让我感觉到他非常的可怜。
用钥匙打开大门,车子还没来得及放好,电话里一个男高声调压倒了许多声音,在夜幕降临里传送得好远,好远:“丫头,我把他们三个同时告到法院,条件是,每人每月支付赡养费一千元,以后的医疗费以及雇佣保姆费让老大和老三平摊,老二就不用拿了,这些天都是老二管着我呢?”
我站在院子里,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舅舅的家事可以说我能了解到百分百,而且,从舅舅口中发过来的声音里:“我就这么一个孙子,大儿子小儿子家都是女儿。”况且,从舅舅的语气中得知现在二儿子的家境已经过上翻天覆地的好日子了。
走进房间,果然就是这个意思。舅舅说:“我就这么一个孙子,我不给他能给谁呢?如果大儿子和小儿子不赡养我,我会把全部家产都写在孙子名下,我已经找好律师了。”
“舅舅,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孙子孙女难道不一样吗?孙子在您眼中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都什么年代了,您老还有这种思想,和自己亲儿子打官司,会失去亲情的,会把好好一个家祸害到一塌糊涂,还请您老撤诉吧!”
与舅舅在电话里交涉,仿佛自己的直觉都在沉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移动的只是自己的身躯,心灵漂浮于一个恍惚的境界里。觉得像是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冬眠,在此刻刚刚苏醒复活了,又有了生机和期盼的情绪,绕着步子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来来回回的呼吸着一种完全崭新的,带着某种紧张与刺激的空气,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在潜意识中等待,等待着一场连舅舅自己都弄不明白的审判结果。
即将走上法庭的舅舅,完全抱着必定能胜的崇高信念,还拿着自己是中国通讯建设第五局有限公司保定分公司退休人员,以及一个军人和共产党员的勇气,在孩子们之间展开了一场父子大格斗。
二儿子有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和独享霸占的大脑,这时正坐在舅舅身边,琢磨着利用什么方式能让石家庄的六套房,全都归属于他。此时的舅舅,睁着一对莫名其妙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的二儿子。实话说,舅舅太了解自己二小子了。这一路拉扯他长大,费尽了一生的心血这都不用说,加上给他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在整个邮电部家属大院也算是一线明星了。如果将家产全部都归属与他,自己的晚年生活真不知落到何等下场。
我垂下头,不想说什么。小院子里花枝扶疏,一对家雀也趁机跑了出来,在树枝上你追我赶的相互格斗着。这不该是舅舅和他的亲骨肉相互厮杀的预兆吧!
树木茁壮,蓝天碧绿,白云悠悠。舅舅是否该给大儿子和小儿子留下一点微波的心灵安慰呢?
忠诚的大儿子,踏实的小儿子,从小到大都没让他操过一丁点的心,凭借得到上百万的拆迁补偿款和六套房产,只不过是对家族的一份激情,又何尝不会用理智的方法来进行分配,难道只因他们的后代是女儿这样一个荒唐的话语作为理由,就一无所有了吗?
我沉默了很久。仿佛眼前上演着一个故事:一只寄居蟹背着一个丑陋的壳从潮湿的沙子里爬了出来,蹒跚在沙滩上度着步子,大儿子弯下腰把它捡起来,放在掌心里,那青绿色的壳扭曲而不正,长着薄薄的青苔,那只胆怯的生物已经缩回了壳里,躲在里面再也不肯出来。
“看到了吗?爸,在寄居蟹的世界里,壳代表着一种地位。一只好看的壳,就如同人类世界里一个人拥有总统一样的地位。在海洋的世界里,每一个生下来的寄居蟹都有寄居蟹国王指定的一个壳,没有多余的。我就是您的一只寄居蟹,不管您最后决定正确与否,不管您以后能不能爬行,我都会不离不弃地守护着您。”
“对了爸!这壳是非常安全可靠的。”小儿子也满含热泪地说,“回忆以前的快乐时光,无论我在哪个城市里打拼奋斗,家永远是我们保护的一个壳。”
二儿子始终是一个贪图安逸享受的寄居蟹,假如他在沙滩上爬行时看见一只空壳,看它外观美丽漂亮,内部宽敞,比石缝中的家要高级多了,他不会听哥哥和弟弟的劝说,执意留到空壳里生活,逃避危险,渐渐地他的身躯退化,再也爬不动了,成为了一只无用的寄居蟹。大哥小弟都各自忙于生活的奔波,他却安心理得地在螺壳中定居下来,再也不愿离开。每天吃饱了无所事事,就一动不动地躺在螺壳中休息,潮涨潮落时高兴了,背着螺壳在沙滩上散步,日子过的称心如意。
舅舅为之结舌。是的,尽管这两只脆弱,狭小,丑陋,他又有什么权利去敲碎他们呢?除非他们准备好了另外一个美丽而安全的新壳,可他什么都没给他俩。
我的心在流泪。老实说,这老子告儿子,老人不退步,二小子如此的贪心,他一直梦想着得到六套房子的归属权,理由只有一个他自己家有儿子,是儿子就有权利继承家业,所以为了六套房子和百万拆迁补偿款,他会一直等下去的,另外两个儿子却被分配房产的绳子捆得牢牢的。如钻入囚禁的大牢,忍受着慢性的折磨。
走上法庭,是大儿子和小儿子从没想到的问题。但是,今天,却像闪电一般提醒了他俩。是的,要这样的感情有何用,亲情早已谈不上了。如若老是拿孙子来要挟,那只是上天送给他的一个累赘和包袱。对舅舅孙子的将来也丝毫帮不上忙,何况整天满口都是孙子的呼喊着!对了,还是让法庭做出一个公正的裁决,也许坏事会变成好事。
二
原告:律师,舅舅。
被告:大儿子,二儿子,小儿子。
“开庭”法官庄严宣布:“请原告陈述将被告告上法庭的原因。”
舅舅的代理律师傲慢地站起来,撇了一眼在坐的大儿子小儿子,忿忿不平地说:“原告与被告为父子关系,自原告妻子在两年前去世后,原告便无人照顾,现原告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没有劳动能力,反靠微薄的退休金难以维持正常生活,现正常生活又不能自理,日常生活起居均需要人员护理,原告多次与三被告协商原告的赡养问题,在见证人的见证下,可这两年从未对原告赡养问题做过约定,致使原告至今没能享受三被告的赡养义务,承担赡养责任,并要求撤销去年十一月份签订的分家协议,收回已经分配好的房屋,被告均置之不理。”
“其他的咱就都别说了吧!”大儿子抬起头来,“真实的岁月,也没那么多的啰哩啰嗦,实话说我的父亲性格怪癖,重男轻女的思想特别严重,只认为家族的利益只有孙子才有继承的权利,孙女长大后嫁人成为了外人,分家这事直到今天,老家街道办书记以及亲朋好友都掺和过,可我的父亲总是觉得不划算,屡次推翻分家协议,现在别说老家那边了,就连保定邮电部大院里的那些长辈们,都无人插手,关于养老这事,无论我们再怎样真心付出,在父亲眼里都认为我们是别有用心,另有企图,甚至把我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说,还给我们顶上一顶不孝子的大帽子,过去照顾时,我们三天两头给他洗澡,十天八天洗床单换被罩,房间每天都打理的整整齐齐,好吃好喝轮流买着吃,即使这样也得不到父亲的好脸色,甚至以下跪,跳楼的过激方式无理取闹,只因是老人我们从不和他一般见识,现在父亲说自己微薄的收入,没有自理能力,我持反对意见,第一,父亲有每月五千多元的固定退休金。第二,父亲手中有不到百万的拆迁补偿款。第三,父亲行动自如,口齿伶俐,身体无任何不能自理的症状。假如,父亲的生活正如以上所说那样,我们做晚辈的就算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虽然我们的妈妈不在了,但是,有父亲在,我们的家依然还在。”
二儿子辩称:“老人这两年跟我一起生活,我父亲的具体生活都是由我来照顾。”二儿子气急败坏地怒吼着。
“凭什么说你自己照顾的?咱爸年纪大了心也软了,你一惨爸就扛不住了,只因你生的是儿子,爸有孙子了总是偏心与你,真没想到为了独吞家产,你还真机关算尽。”大儿子慷慨激昂地反驳着。
“肃静!”法官正色道:“注意纪律!下面请被告的小儿子陈述反驳的理由与证据。”
时间越往前走,原本是一件非常简单的家务事,却让舅舅整出了一道非常复杂的难解题,小儿子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说:“父亲今后的养老费有孙子出,虽然他还小还没那个能力,但父亲早早就给他垫定了基础,一次次的分家,一次次的反悔不认账,父亲老了,儿孙满堂,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就是最大的幸福,可父亲名下回迁五区八十五平米楼房,一号楼一单元一零八室产权,有孙子继承,父亲名下保定市五四中路三百五十四号八号楼一单元四零二室产权,等父亲百年后有孙子继承,这些都给孙子还是不行,反而父亲现在还要把老家那边六套房产都全部由孙子来继承。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们从来都没说不管,我们一直都管的特别好,现在我父亲不但钱多了,而且房产也多了,父亲现在已经把上百万的拆迁款全部存入他孙子的名下,和每月五千多元的退休金也有他二儿子和孙子所支配,可以说,现在父亲是一个真正的月光族还不够,反而还要我们每月支付一千元的赡养费,这样的条件我不同意,因为超出了保定市最低生活保障标准。”
舅舅听后,一时找不到词语,他偷偷看了看自己小儿子和律师一眼,可他的律师聋拉着脑袋,像泄了气的皮球。舅舅也暗暗着急,这时法官的声音又一次回响法庭。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七条,《中华人民共和国老年人权益保障法》第十四条第一款,第二款《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六十四条第一款,《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的解释第九条,综上所述,判决如下!
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案件受理费四十元,由原告负担。
如不服判决,可以在判决书送达之日十五日内,向法院递交上诉状。
舅舅彻底败诉了,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法院,虽然他老人家的心里有满满的不服,但我觉得这是对一个家庭内部矛盾的一次最公正的审判。
三
回到家的舅舅,瞪视着判决结果,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心神俱碎。整夜,他坐在窗前的椅子里,面对着窗外沉思,旁边写字台上挂着全家人的合影照片,椅子靠背上搭着舅妈生前那件她最喜欢的衣服,浅绿色镶嵌着白色花边,带着原有的那股淡淡的幽香,舅妈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之久了,这件衣服也陪着舅舅生活了两年,舅舅把那件衣服拉进怀里,呆呆的抚摸着上上下下,他依稀看到了舅妈的微笑,舅妈的眼泪,舅妈那对慈祥的眼睛,和着那份楚楚的可怜。衣服柔柔软软的,舅舅用手轻轻拨过去,嘴里低声唤着:“老伴,我和儿子们打官司了,结果我输了。”
窗外月明如昼,树影依稀,舅舅在月色和树影里都找不到答案,摆在阳台上的那盆由舅妈亲自培养的竹节海棠花,都已溃不成军了,两年来,只想把所有的财产都归于孙子名下的欲望,在法庭上没有找到合理的答案,舅舅推开窗户,他仰望天际,云轻风淡,舅舅摇摇头,他再次轻轻的呼唤:“老伴,你不在的日子,是不是我把家里的事搞得有点过激了呢?”
次日的午后,按照往日的惯例,他走出家门,走入邮电部家属大院,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大门口,休闲排椅上的座位是冷的,坐垫上有一块紫色的抹布,舅舅没有去擦拭上面的尘土,却拨通了我的电话。“丫头,昨天开庭判决了,我败诉了,可这并不影响我立遗嘱的决心。两年了,老大老三别说过来看看我了,气人的是一个电话都没有来过,这个月二十五号,你舅妈的墓地就要从保定挪到清苑县了,你舅妈与我同甘共苦五十载,养大了他们三个,吃尽了苦头,本打算给她在保定市买下一块墓地,可我没用啊!我买不起,我真对不起她呀!”
我的心狂跳了几下,不用自我悔恨,历史往往都会重演,上百万的时候,不是也没想起给舅妈买下一块墓地吗?
“丫头,我只有一个孙子,你说我不给他给谁?我知道只要立遗嘱了,老二老三肯定心里不服,可他们也得理解呀!孙子是家族的血脉,这些东西都是自家的财产,等他们老了以后,他俩的侄子也能为他们养老的,但是……”舅舅喘了口气,如释负重,“他俩也别想不通,也别抱怨我,我必须把全部家业写到我孙子名下。”
姐姐,小妹能在江山写到今天,都是姐姐给我的帮助,每次姐姐的光临,都是对我的一种关心和爱戴。谢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