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大山里的号子手(散文)
我认识的朋友,天生一副好嗓子。他没有在戏剧舞台上亮过相,而是在生活的大舞台上,一展歌喉。他的嗓子,就是一只号子,吹响了自己的声音,也吹响了劳动的旋律。
一
李玉山兄弟四人,他排行最小。他们兄弟四人,按照名字的顺序排列,恰好是一句成语,“锦绣江山”。让人想不到的是,他们的父亲,在取名前竟然如此气势磅礴。四个儿子的名字是预先想好的,他们真的如约而至,在短短几年里,接踵而来。
在那个曾经穷困的年月里,一个家庭有四个肩挨肩长大的半大小子,简直是四个填不满的大窟窿。孩子多,是那个时代的特点,他家有兄弟四人,别人家也不见得比他家少。不管是勒紧裤腰带也好,还是吃糠咽菜也罢,哪家的孩子都没有饿着,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谁知道他们将来会是什么样?我想他的父母也一定有着这样的期待,谁知道哪个小子会出类拔萃。而从小就让人刮目相看的居然是老四。
老四李玉山一张胖乎乎的圆脸,完全不像是从那个年代里走出来的人。谁都说“老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这话一点都不假。兄弟姊妹多,家里排行老大的,总是承担的也多,排行最小的这个,不知有多少偏袒出的好处,都给塞进了肚子里。
我最初认识李玉山,是在他的歌声里。他比我小一岁,上学比我低了一年级。记得那天刚在操场上做完课间操,就见他的班主任,把他推到同学们的面前,让他唱一首歌。老师或许早已有了发现,李玉山的伯乐就是他的班主任老师。
他通红的脸,好像蒙了一层红布。他低着头,不敢看大家,班主任老师,两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似乎给他传输着更大的能量,他抬起头来,歌声已然响起。
他唱的是当时最流行的歌曲《牡丹之歌》,高音之高,让人吃惊,歌曲的原唱也没有他这么高,一下子把全场都给震住了。他的嗓子竟然会这么好,高亢而清亮,是那么富于磁性,一曲歌罢,自发的掌声轰然响起,这一刻,谁都记住了这个会唱歌的小胖子。
他俨然成了小伙伴里的明星,同学把羡慕的目光都给了他。
二
出名要趁早,对于唱歌也不例外。我一直都深陷于他的歌声氛围之中,毫不怀疑他从此会踏上音乐之路。后来,我才知道,有一个好嗓子是先决条件,同时,还有个附加条件,那就是需要有一定的财力。他如果能够考上一所音乐学院去深造,或者拜一位专业的老师去学习,没准还真的能踏上这条路。
他家没有这个财力,他也便没有了这个能力。出去闯了一闯,才发觉比你条件好的人有的是,不说加鞭子赶,也差不多。他很快便认清了自己,知难而退了。
唱歌这条路行不通,生计还是要维持的。身在林区,很自然要与森林打交道。去摆弄木头,是要靠身体吃饭的,最赚钱的活计,就是去抬木头。爹娘给了他一个好嗓子,同时也给了他一个好身体。抬木头这个活计,用木头帮里常说的那句话,“不养老,也不养小”。意思是岁数大了的人,力气头过了,干这个活儿就有些力不从心。岁数还小的人,力气头还没到呢,又干不了。这个活计,就适合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去干,血气方刚,年轻力壮,走起来一阵风,坐起来一溜坑。这个活计的特点就是这样,来活儿了,一阵风一样,把木头装完,把运材车打发走,杠子一扔,把地上坐出个大坑,都没人管你。
不过,想端这个饭碗,也是不容易的。一根杠子压在肩膀头子上,不压掉一层皮,是断然练不成抬木头功夫的。第一次杠子上肩,都要开皮渗血,这里有句行话叫“打膀子”。第一个星期,肩膀上血肉模糊,杠子放上去就疼,不要说还要忍受大重量呢。肩膀的刺痛直剜心,额头上汗水直淌,多半儿是因为疼,才流出来的。
为了止疼消肿,最好的办法,也是老木头帮代代相传的经验,不用抹药,也不用吃药,把老白干点着了,用冒蓝火苗的酒火往肩膀上去抹,去搓,并且有着不错的疗效。可以保证消炎止疼,第二天不耽误上工。
用不上十天半月,这条膀子便复原了,也硬生生地扒去了一层皮。新皮肉长出来,木杠子再怎么压,怎么磨,都没有关系了。最后,这块皮肉变成了一块软钢软铁,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铁肩膀。
李玉山正是经过这番磨砺,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入门许可证。他拉开了架势,加入了木头帮,成为其中的一根硬杠的同时,也成为喊号子的那个人。
木头帮喊号子,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步调一致,齐心协力。特别是大木头够载,也就是够重量的时候,号子一起,八个人支开架子,每迈出一步,似乎是在和地球的引力在做最强有力的抗争。每迈出一步,这脚底好像是生根的,需要用千钧力才能拔出来似的。此时,号子越激昂,也越能唤醒心里的潜能。登上跳板,斜四十五度的坡度,让每一步的难度增加。八米的跳板,就在脚下,此时怎么觉得不是八米,而是十米,二十米甚至更漫长呢?
李玉山的号子与众不同,他有个天生的好嗓子,用在这里,显得游刃有余。他的嗓音清亮高亢,更富于乐感,让从前粗犷的木头帮号子,发生了质的变化。这更类似于歌唱的号子,怎么觉得把肩上的重量卸下去了许多呢?原来,号子还可以这么喊啊!木头帮的人听到号子,会忘记身上的重量。而路上行走的人们,听到号子,会不知不觉地停下脚步,暂时忘记了自己要去干什么。
谁听到他的号子,谁都说,这样的嗓子没进歌舞团,真的瞎了。这么好的嗓子,怎么就偏偏进了木头帮呢?
三
李玉山的号子绝对是标新立异的,首先是他的嗓子是别人没有的。别人喊号子多半儿是挤出来的,好像被木头压着,声道出现障碍,声音像挤牙膏一样,是从胸腔子里挤出来的。而他喊号子是放,是充分的释放。原本胸中就有的东西,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放飞出来,像放飞一只鸟一样。好的声音可以余音绕梁,而李玉山的号子声,那可是可以穿山贯林的,射向更远的地方,十里八里都可以听见他的号子,也是这样的号子,让很多木头帮都羡慕死了。
天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与生俱来,好像随时都在身边。可是,有些人想取却又取不出来,它被存入了身体的银行里,自己取都需要密码。每个人不一样,就在于愚笨的人总是把自己的天分锁进银行里,而聪慧人的天分像山泉水一样,汩汩往外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见过两个木头帮在一起打擂台。在一个楞场里,两个木头帮相遇了,他们在一起,不是相融,而是相斥。“同行是冤家”这句话,在木头帮里更为明显一些。这个活儿,本身就有竞争,挤掉对方,自己的生存空间就更宽泛许多。尽管没有身体摩擦,却能感觉到双方在较劲,也如两条红了眼的大牤牛,两只角紧紧地绞在一起。
你上一根木头,我也上一根。你一溜小跑,我大步流星。不示弱,不低头。两辆车相距不远,彼此眼睛都瞄着对方,冒着蓝光,一个个都如野兽一般。
双方势均力敌的时候,号子的出现,一下子打破了这个均衡状态。李玉山的号子响起,想不听都不行,直往心里钻。本帮的人,行走顺畅,外帮的人却给带进了沟里。两个木头帮势均力敌,两个喊号人的差距却明显,迈起步就跟着人家的节奏走了,步点被瞬间带乱了,乱七八糟,下起了饺子,这个木头就没有办法抬了。没办法,只能歇一歇,避开这个势头。
李玉山在木头帮里是出了名的,都说一副好肩难求,可是一个好号手,更是万里挑一。
四
随着时代的进步,木头帮的抬木头工作,也慢慢地走到了尽头。用机器装车,渐渐地成为主导,取代了人力。木头帮没有活儿干,只能解散,去干别的工作。可是,去干别的工作,觉得没有抬木头那么来劲。好像喝习惯了浓茶,来一杯清淡些的,反而不顺口。
这一天,他去延吉市办事,远远地看见黑黑的烟雾升腾起来,把半边天都染黑。呀!这是发生火灾了!李玉山没有多想,立刻向着火灾现场奔去。这是一家百货商场发生了火灾,大火伴随在浓烟,正在向上升腾着。人们慌乱无章,拼命地奔跑着,都想躲过这场灾难。一辆车发动起来,猛然向前,没有开出几米远,就把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大爷撞到在地,并且卷到了车底。李玉山正好赶到这里,立刻跑到车前。他趴下身,先看看车下的老人,一声声地呻吟,还看不出伤痛有多么严重。当务之急是怎么把老人快一些救出来。可是,就他一个人怎么去救呢?身边有许多的人经过,需要把人们召集起来,齐心协力把车抬起来,才能把老人救出。
时间不等人,刻不容缓。他大声向四散的人群呼喊着,并且自己先在车前蹲下了身子,使劲地搬动车身。一个人无能为力,他的心中升腾起的热望在涌动着,把最原始的号子迸发了出来。
“哈腰挂了吗?嘿呦!向前走了吗!嘿呦!……”号子的激扬把慌乱的场面震住了!人们不由自主地向这里看来,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迅速聚来,自发地搬动着车身,并跟着号子的节奏,发出自己的声音。声音可以产生巨大的力量,这是在平时很难得出的结论,此时这个结论响当当。
“嘿呦,嘿呦!”人们听着号子的节奏,应着这个节奏,越来越多的人们,终于在这个节奏中,搬开了车,把老人救了出来。喊号子的节奏,让大家集中精神,把力量集中在一起。没有谁不去认真的听,这时候,这个号子是一个意外,无意间唤起了人们心中的激情,像一股火苗在心中燃烧了起来。
还别说,他一个号子下来,大家都服了,发力点找到了,感觉这股劲有了针对性,这辆车便轻了许多。有人打了急救电话,在等车的时候,李玉山却逆向人群的方向,走向火场的纵深处。号子声一直没有停歇,此时,怎么感觉不是普普通通的号子呢?好像是吹响了战斗的号角,让人们不再迷茫,不再慌张,纷纷停下了脚步,转身回头,定下心,面对滚滚升腾的火焰。
他只是路过,只是想过过喊号子的瘾。多少日子没干这个活儿了,号子憋在心里,有点难受,再不喊出来,恐怕要生锈了。情不自禁地释放,让他把心灵深处的勇敢都释放了出来,此时,他觉得自己浑身是胆,虎虎生风。
他的身影湮没在人群中,可清亮的号子声却没有停歇,一直很清晰地远播着,不曾被人群湮没。
李玉山,没有成为歌手,但他却是一个生活在人群的真正歌手。他的号子,是行走世间最铿锵的节奏,是平仄格调最高雅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