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孤独的守夜人——被遗忘的橘子(散文)
许多年以前的那一个秋天,我还住在故乡风岭村,那时我大概只有十一岁,或者十二岁,父亲给我安排了一个重要的任务:在夜里独自看守一片即将成熟的橘子树林。那时候陪伴我的仅一个窝棚,一条老狗,还有时不时来找我的老单身汉王四。
整个秋天我就坐在故乡风岭村的山坡上,在黑夜里静静地等待着一场霜的来临。
王四告诉我,第一场霜下来的时候,橘子就红透了,可以摘回家去。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回家歇息,不再孤独地守夜了。于是从仲秋到深秋,我一直守在山坡上,这让我度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目的很明确——就是期盼着那一场霜的临近。在那一些时间里,我送走过很多次夕阳,又看见过村庄多次从清晨的初阳中醒来。我在夜里听见过几次虫鸣、风声、雨声,还有鸟叫,深夜从村庄里传过来的狗叫,以及王四的呼噜……它们曾经让我孤独的心里感到一阵兴奋。
深秋的傍晚,风岭村的山坡上,被夕阳斜照的红土地越发地变得神秘莫测,山弯的竹丛里,有炊烟袅袅地升起来,然后随着夕阳的消失一起沉入到夜的黑暗里。随着黑夜的降临,整个山村就从热闹走向寂静,白日里很容易听见的声音,在夜里就会一声不响,——那些只会在白天发出声音的生命,都是懦弱的胆小鬼,只有夜里发声的生命,才能让人平静,让内心强大。
当清晨初阳乍现,山坡上的红土地又会被一层薄薄的轻雾笼罩着,于是便隐约地看见山弯的小路上有奔跑的牛羊,上学的孩童;以及扛着锄头在田径上走的农人,——晨光雾气中,如果一个扛锄头的农民走在田野间,一头慢悠悠的老牛跟在后面,那一定是演奏着一种古老的生活。
多少年前,当我穿着一双镶有白边的新布鞋,背着那个花纹的蛇皮口袋跨过村口的小桥后,我把自己的全部一下子融入到城市的灯红酒绿之中。当我从沉醉的霓虹中醒来,才突然发现,那种古老的生活气息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一天深夜里,我正在等待那场霜来临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蝉鸣,那种悠长的、寒颤颤的声音划破夜的黑暗,清脆而悲愤地传进我的耳朵里,使我整夜地处于兴奋之中。我把王四叫起来,想让他也感受一下那个秋天里最后的一声虫鸣,然而王四却告诉我那不过是虫子死前发出的声音,死亡之音又有什么好听的呢。
我在夏天的时候,常常带着弟弟,用一个网篼,把苦楝树上那个叫声最激烈,最响亮的蝉捉了来,然后用细线拴了后腿,看它们在空中奋飞,待它们飞得累了,重重地坠在地上,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就像我在那个夜里听见的那一声一样。——有时候生命的自由被人家用绳子扯着的时候,就只会发出一种悲愤的呐喊。
第二天,我在上学路上问过村里的所有人,然而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他们在夜里听见过那种悲愤的声音。我去村口问过谷子,问她似乎在夜里也听见过一声蝉鸣,她摇摇头——我想,我和谷子注定没有缘分,她听不见那一声悠长的、悲愤的呐喊。我又问那条伏在窝棚下的老狗,它没有摇头,只是把头伏在地上,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儿。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一声蝉鸣是单独为我而发声的。王四说那是死前的声音,我不以为然。深秋的几场霜来,山坡上的草就黄了,虫声也息了。有些虫子死了,有些进了土洞,也算是死了罢——没有声音的东西,跟死没有什么两样。
我记得婆婆在世说过:孩子一出生,他就会哭,那不是高兴,而是悲哀,因为生命每走过一天,离死亡就近了一步。大概这个世界没有不死的生命,所以死亡的门越来越宽敞,而永生的路却越走越窄。
能在死之前,孤独地长鸣一声,我想,死得也算是很从容的了。
蝉鸣之后的第二天黄昏,随着夜的黑暗来临的,是越来越让人感受到的寒冷。我不敢在窝棚外坐得太久,那种寒意袭来的时候,我似乎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硬,耳边仿佛听见自己骨骼被冻住的声音。我不得不挪进窝棚深处,紧裹了棉被,稍稍地探出一个头去。
在寒夜里,月光更白,也更清冷,星星睁着迷茫的睡眼,也似冻着了一般。窝棚上偶尔有一两次响声:嘀嗒!嘀嗒!像时间在渐渐地流失,又像一个年迈的老太,东一句、西一句地念叨着什么。——是的,那一夜终于起霜了!
王四今夜没有来。他是老经世故的单身汉,他知道明日里这片橘树林,就会变成另一个模样。这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可有可无,而对于我,还有窝棚下的那条老狗,却是一种盼望和等待,更是一种失落和留恋。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老羡慕王四单身汉的生活:一个人种地,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孤独地做着梦,——像那时的我一样,孤独地守夜,孤独地想着谷子,孤独地倾听着心的声音……
天明时,整个风岭村白茫茫一片:田野山弯明朗而肃静,油菜和麦苗顶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瑟瑟发抖。挂在橘子树上的橘子已经熟透,红彤彤的颜色在霜白的叶片之间更为耀眼。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轻抚山坡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带着大大小小的箩筐、果剪、木梯,来收获他们的果实。那一天,那条狗没有出现,王四没出现,我也没出现……
当夕阳再次斜照那片山坡的时候,我的窝棚就不见了,老狗也不见了,只有散落的树叶,被风吹走、卷起,抛向远方。
橘子树重新挺直了它的腰杆,只有几片不舍的树叶耷拉着,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我一转身,突然看见一棵高大的橘子树上,一个又红又大的橘子,高高地挂在树端。
一个又红又大的橘子,高高地在树枝上留了下来。难道是父母把它遗忘了?我想,应该不是的,是因为够不着它。我立在山坡上,就这样孤独地猜想着……
2022年4月12日夜于新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