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夏天，我师专毕业，怀揣着报效桑梓养育之恩的一腔热情，回到了家乡。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我接到了去一所偏远山区小学报到的通知。当时，我有点发懵，情绪低落，在去报到的前一夜，我第一次彻底失眠了。
　　
　　 一
　　 第二天我背着行囊，沿着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一路向西。“好男儿志在四方，是金子到哪都会发光”，一想起早上临走时父亲对我说的话，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翻过一座山，渡过一条河，忽然不远处空地上一面猎猎飘扬的国旗映入眼帘，我知道我要去的学校就在不远处。走到跟前一看，却让人心灰意冷，大失所望。房屋破旧，周围光秃秃的，没有花草树木环绕，荒凉的景象与热情洋溢的老校长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这里的房子大多没有窗户，有窗户的也大多破破烂烂。窗户上没有几块玻璃是完整的，就更别指望有窗帘了。门楼坍塌了一半的砖石校门半掩着，破败不堪。坑洼不平的地面上、纸片、塑料袋扔得到处都是，一尺多高的荒草肆意蔓延，整体就像一座垃圾场。这是我心目中的校园吗？怎么看都不像。
　　 老校长看出了我的失望和不满，什么都没说，领着我在靠西的一排房屋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你的办公室了。暂时就住这间，条件虽说不算好，可比我那间还强些。我在这个学校快四十年了，要说咱这学校培养出的人才还真不少哩。”
　　 老校长像是在自言自语，但他的话却让我暗暗吃惊。在如此艰苦的地方一呆近四十年，可见老校长为山村的教育奉献了一生，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又是什么支持他一直坚守呢？老校长见我盯着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告诉我，这的教学条件是差，不过他已经跟村里协商好了，明年开春就对校舍进行翻修。我知道他是在给我吃“定心丸”，他希望我不要因为学校条件差而转身离去。
　　 我真的很想掉头就走，哪怕因为不服从分配而失去教师资格，也不愿意呆在这荒凉破败之地。但老校长满含期待的眼神，让我不忍立马离开。我用力推开那间“办公室兼宿舍”的门。“吱嘎”一声门开了，同时一股子霉味连同尘土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几分钟之后，我走进屋里，抬头一看，房子顶棚几乎要掉下来，用一根电线斜拉着，看起来很危险。隐约有光线从屋顶射下来，沿着墙角还有流水的痕迹，很显然，这个屋子漏雨。一面熏黑的墙壁上张贴着几张已经发黄的奖状。靠西墙角边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中间是一张破旧的课桌，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办公桌了。
　　 我来到屋外，抬头望着雾蒙蒙的天，强忍夺眶而出的眼泪。我真的很失望，也很不甘心，我打算明天就回家。老校长叹了口气，他劝我别冲动，也别急着回去。还劝我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也得为孩子们考虑。他还说马上就要开学了，等我见到学生们也许会改变想法。到时如果我不想留，他绝不拦着。我开始打扫屋子，老校长送来了水桶、脸盆、毛巾和香皂，帮我一起整理收拾宿舍。随后，老校长领着我在校园里转了一遍，讲他在这里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触动了我的内心。夜幕降临，他还亲手给我做了晚饭。
　　 有人说过：如果你改变不了环境，那只能改变你自己，去更好地适应环境。“既来之，则安之”，我不停安慰自己。昏黄的灯光下，我站在我的办公室和宿舍内，使劲地往墙上钉钉子。钉子没钉上，墙皮却掉了一大片。这破顶棚会半夜万一掉下来，怎么办？我一晚上睡不着，瞪大眼睛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学校的老师们都来了，说是为了欢迎新同事，但我知道，他们来为开学做准备。于是我和同事们一起打扫教室，修补课桌凳子，经过大家几天的艰辛劳动，校园面貌焕然一新，看起来像个学校了。紧跟着，学生们返校了。这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让这沉寂许久的校园一下子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看着孩子们活泼可爱的身影，望着他们那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神，我脑海里盘旋的“离开”两个字，渐渐烟消云散。
　　 初为人师还挺新鲜，孩子们追在身后“老师，老师”地叫着，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兴奋劲还没过，我就被吃饭问题所困扰。学校没有食堂，我又不会做饭，这可怎么办？谁知老校长早有安排，他知道我离家远，就安排我到学生家里吃饭。这是以前的惯例，学校以自然村为单位，按居住地远近，把学生名单一一列举出来，每天由指定的学生带着老师到自己家里吃饭。家长们都很重视，他们的热情深深感染了我，原来老师在家长们心目中的地位是蛮高的。
　　 该谁家管饭的时候，他们都会精心准备一番。有时还要问上一户人家，争取做饭不重样，唯恐怠慢了老师。有的人家还早早到十里外集市上割肉来改善生活，或是提前攒下鸡蛋，做捞面条时在面碗里卧上两个荷包蛋。其中遇到一个家长还特地炒上几个菜，非陪我喝上两杯不可。那热情劲儿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让我倍受感动。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眼神和信赖，乡亲们憨厚朴实的话语和情谊，让我暗暗下定决心，不辜负乡亲们的期望，教好每一个孩子。
　　
　　 二
　　 万事开头难，为了尽快地适应当下的教学工作，老校长还专门指定两个教学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帮助我。我在熟悉教学大纲和教材的基础上，开始撰写教学设计。每次写好后，我总会和老教师们的教案进行对比，找出不足。再听他们的课，找出自己与他们教案设计和实际教学上的差距。他们针对我上课存在的问题，提出具体改进意见。真的要好好感谢他们的关怀和热情帮助，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让我树立起教学的自信心，教学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升。
　　 记得当时我教四年级语文时，有一篇课文《雨》，描写了作者在雨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我就把这篇文章放到下雨前来讲，这是我第一次私自调整了授课的顺序。我先让同学们观察天气，体会下雨的同时，自己都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有什么感受？把这些记录下来，然后再来学习这篇文章。在下雨时，我又让学生带着问题观察思考，同学们兴味盎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有个学生大胆提出了自己想法:“老师，我想出去感受一下，行不？”
　　 我皱了皱眉，窗外雨还在下，但看着孩子那恳求的眼神，我无法拒绝，就让他快去快回。还没等我说完，一个身影就已飞身而出。紧跟着，一双双小手举起来，一会儿功夫，大多数同学都窜了出去，自发地开启了一场雨中狂欢。由于担心学生被淋病了，我赶忙把他们叫回来。回来之后，大家讨论得更热烈了，课堂气氛也随即达到了高潮。这堂课，同学们都充分体会了一个道理：只有仔细观察，全身心去感受，善于发挥自己的想象，才能写出好文章。
　　 小学阶段，对大多数学生来说，写作文都是件很困难的事。在一次作文课上，看着《我眼中的春天》的作文题目，许多同学或抓耳挠腮，或眉头紧锁，或呆坐发怔，一脸的茫然。面对此情此景，我一声招呼：“走，同学们，我们到外边寻找春天去。”
　　 欢呼声中，同学们蜂拥而出。走出校门即是山野，经过春风的抚摸和春雨的滋润，大地充满了生机。小草换上嫩绿的新装，随着风的吟唱，跳起了婀娜多姿的舞蹈。山沟里流水潺潺，一路欢笑，一路歌唱。村边的果园里，桃花、梨花竞相开放，粉如霞、白似雪。多情的蝴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辛勤的小蜜蜂穿梭其间，来来往往忙个不停，多像身边的这些辛苦而又朴实的乡邻啊。山坡上牛羊儿在悠闲地啃着青草，牧人的鞭声在空中回响。站在山坡上眺望，大片黄绿相间的麦田，星罗棋布。地里还有正在春耕的乡民，他们正在以自己的辛勤劳动来换取夏季的丰收。金灿灿的油菜花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如同在大地上铺就了一层碎金，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山野处处好风景，一草一木皆通灵。冬去春来花开早，争奇斗艳把人迎。
　　 渐渐地，我似乎忘记了这里的艰苦条件带给我的不快。后来的日子里，校领导还专门为我们借来教育教学的相关书籍，鼓励我们认真学习教学理论，努力提高理论水平。其实让我增添自信的还有这些和我打成一片的孩子们，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我的教学成绩在全乡十多个单位中跨入前五名。学生们的成绩好了，学校口碑好了，家长们更加热情了，我工作的劲头也更足了。
　　
　　 三
　　 心里装着学生们，就再也不舍得离开这简陋的学校。这穷乡僻壤，让人远离喧嚣，心静如水，可以集中精力搞好教学。乡村的学校热闹的只是白天，到了晚上学生离开后，整个校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这对我来说挺难得的，因为白天忙着教学，晚上正好趁着清净批改作业、写教案、备课。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就不觉得长夜漫漫，空虚寂寞，但偶尔也会发生点小意外打破黑夜的宁静。
　　 那是初冬的一个晚上，老校长因家中有事回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学校住。大概晚上9点多钟吧，我蹲在门口低头刷牙准备休息，猛然间感觉面前好像有什么东西。抬头一看，霎时间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我面前蹲了一条狗。这里挨着山区，村里养狗的人家并不多。看这东西的毛色和眼神不太像狗。学生家长们的告诫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狗尾巴是翘着的，狼尾巴是耷拉的。仔细一看，那厮的尾巴果然是耷拉的。冷汗顿时冒出，心跳陡然加速。急中生智，我把脸盆一脚踹飞。脸盆落地时发出了哐当当的声响，那厮被吓得夹着尾巴逃跑了。而我，趁这个机会迅速的跑进屋关上门，用棍子把门顶住。这时的我大汗淋漓，浑身发软，胸口好像揣着只兔子一样“咚咚”地跳个不停。一阵阵的后怕，导致我一夜没睡好，总感觉要有什么东西，随时会撞开门冲进来。
　　 老校长知道后，拉着我的手问个不停，还一个劲责怪自己不该把我一个人留在学校。我说没事，以后有经验了，也不怕了。我还对他说，您放心，我不走，我舍不得我的学生们。听到我的话，老校长哭了，闻讯赶来的村干部和学生家长也哭了。我也禁不住泪流满面，但我心里很温暖很开心。因为从这个一刻开始，我才真正明白，做一名教师的伟大和崇高之处。
　　 当春风又一次吹绿山野的时候，学校里开展植树活动。按照学校要求，每班需栽几棵杨树苗，听到这个消息，整个校园都沸腾了，农村的孩子们爱劳动，他们早已从父辈那里继承了优良传统。开始植树了，同学们拿着从自家带来的镢头，铁锹，水桶忙碌了起来。刨土的刨土，铲土的铲土，抬水的抬水，干得有模有样，热火朝天。作为老师，我当然要做好表率，挥舞着镢头，使劲儿刨土，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有细心的女同学递上毛巾，让我擦汗。好胜而热心的男同学，则从我手里夺过劳动工具，嘴里说着老师，你歇一会儿。说话间他们跳下树坑，抡起镢头，小脸憋得通红，“吭哧吭哧”地刨个不停。一会儿功夫树坑挖好了，我们小心翼翼地把一棵棵树苗放进坑里，扶正，填上土，用脚踩实，然后开始浇水。望着这些充满活力的小树苗，不禁感慨，孩子们不就像这一棵棵小树苗吗？他们充满朝气与活力，正处在生命的春季，多好啊！和这些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孩子们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少年，年轻了十岁，心和孩子们贴得越来越近。
　　
　　 五
　　 当我适应了学校的工作和生活，并爱上了这片热土时，却因工作的需要，不得不离开。一个夏日的午后，校园寂然无声。我默默地整好行李，把它捆在摩托车行李架上，然后退出房门锁好后，我沿着校园走了一圈。这里的人行道上，有我亲手铺下的砖石，有和孩子们一同植下的小树，如今已亭亭如盖，洒下一片绿荫。教室里曾留下多少与同学们在一起的欢声笑语。教室后面的桑葚树上那紫红的果实曾馋到了多少顽皮的小猴崽。“老师吃，可好吃了！”一双双小手，一捧捧紫红的桑葚伸到了我的面前。看着他们如香肠一样的嘴巴，让人忍俊不禁。而现在我要告别这一切了。再见，可爱的孩子们；再见，曾给予我诸多关怀的老校长和各位同事；再见了，曾倾洒热血，留下许多美好回忆的山村校园。
　　 岁月流转，往事随风，转眼间我离开那所山村小学已二十余年了。几天前，我终于有机会再次回到昔日工作过的校园。昔日破旧、低矮的房舍变成了整洁漂亮的二层小楼。只可惜因为合点并校，这里的小学被撤掉了，村里的学生需要到另外一个村子的小学去读书，学校教学楼成了村委会办公的地方。
　　 曾经这里是何等的喧闹，校园中活跃着多少稚嫩的面孔。曾经有多少学子坐在教室里，认真刻苦地学习，以自己的勤奋努力，绘制人生美好蓝图。那琅琅读书声，如同天籁之音，在校园上空久久回荡。昔日同事们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乡亲那真诚、热情、朴实的话语，已深深烙在我的心中，激励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踏踏实实，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