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聆听山语(散文)
逡巡于赤山,依偎她的怀抱,日久,我发现,一座山都是有着自己的语言系统,真的懂得山的人,应该是会聆听山语,甚至觉得,山和人会互相交流。游赤山,我得“但闻山之语”的妙趣。
一
不是性格乖张,也不是心情沉郁,更不是患了抑郁症,我就喜欢一个人在山里发呆,常把一天的时间交给一座山。在山中,彻底地放空自己,让身体短暂地散架,让脑子处于一片空白,关闭烦扰的手机,摒弃世间所有的喧闹,让心去聆听山之语。
赤山是一座可以听山语得意趣首选的山,数千年的佛文化底蕴,弹出的是黄钟大吕之音;现代重整的佛殿古建,钩云舞风,气派恢宏,歌着时代的强音;形同怀抱的赤山南北峰,抱住了走进山中的惠风,吹醒了山坳里的花木……
选几处精致的地方,听云度,闻山风轻吟,将潺潺的溪水歌声纳进心中,并把自己做成一句诗的样子,准确地感受这些天籁之音。大雄宝殿南的莲花亭,龙凤湖一角的“六合亭”,高峡湖里的无名亭,北峰之下的赤山阁、法华塔,似乎是专为喜欢听闻山语的游者而设,我觉得,走进风景里,耳畔之声不尽相同,就像在中央音乐大厅和北京的湖广会馆听戏,韵味是不一样的。
亭台楼阁,是赤山最富华的装饰,仿佛是挂在服饰和身上的佩件,琳琅葳蕤。我想,为何要建造这些呢?亭台与水岸,楼阁与山峰,从来就是如影随形,它们没有眼睛,不分东南西北,四体通透,我觉得它们是特意为听山语而来的,也许这是建造它们的初衷。
闻如锦丝的春风,吹着轻婉的口哨,环着六合亭,游荡着,忽如撕扯起我的衣角,忽又轻浮于龙凤湖的水面,将平缓如锦似绸的湖水拉扯出皱纹,啾啾的柔柳抽打湖水的声音,奏响了一曲梦里醉歌。哦,我应该是理解错了,“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原来是为拉住曾经入湖而居的龙太子和仙女玉带姑娘,也许,风袭柳,柳抚水,所奏是知音曲,只是我不懂得罢了,自有解读人,何必让我惊慌失措呢。
二
赤山捧起一座山巅的湖,叫“高峡湖”,一亭踞侧,半入湖中。风绕山峰不入湖中,四周的嘉木葱翠避音,只有嗡嗡的钝声起着烘托的作用。哦,这里独处宁静,宁静可致远,我的思绪回到了大唐时。原来这亭曾经是武将叱咤风云之亭,那时未必有亭,可亭始终在武将挥剑处。这处高峡湖曾经被称“武将地”,据说当初是无水洼地,是某个武将军统领数百兵卒,借着这块凹陷之地,隐其形,弭其声,专事操练,为收服高句丽做着准备。刀剑之声不可侵,军士之威可拒杂音。此处,天高云却低,云卷云舒有翻腾之声,扑入湖水中,这是最绵长的布局,仿佛可以闻到云跳入水中的噗通声,与将士们的吼声汇于一水,分不清是缠绵还是铿锵了。静听,时有微细的风从树隙偷偷袭来,哦,我知道,是为将士操练拭汗吧?或许是为传战事的“羽书”而来?
莲花石上莲花亭,唯闻莲开声。这里相距法华院一丈地,听佛好去处。我觉得,赤山人不仅仅是为修心求法的圆仁高僧而竖亭,更是为后世游者听佛而留着“传声亭”。晨曦漫光,一天的佛事开始了,大雄宝殿一侧的古钟,悠扬而远,先经莲花亭,环亭而鸣,哦,莫非是要催开那朵莲花的瓣儿?暮色中,寺鼓沉声远播,亭在声中关闭了暮色,一天的佛事就这样从容地结束了,如果还恋恋不去,剩下的是古寺夜读的呢喃。再怎么局促不安,委身于亭,佛声都会抹平心中那层涟漪,归于沉静,是最好的心态。如果心足够宁静,佛院里的木鱼声,会合着我们的心律节拍一起敲动,不必入佛,也得禅趣,如此说来,这亭只为“洗耳”而存在。摒除妄念,心被佛石过滤浣洗,干净如泉,清澈似溪。只为给生命的底色里,增了韧,添了柔。这时候平和下来的生命,就会沉静到扰不乱,稳健而动不摇,淡定到风袭不动,雨斜而不避。钟和鼓沉静地嗑着时辰,不必算计着和谁去较量,一颗心只为接纳着平静的日子。若想给喧闹的日子寻找一个沉静的幽芳的亭阁,莲花亭最合适。
随意坐于钟楼下放生池边的廊木上,欣赏了池中锦鲤红鲤,可以闭目享受这里的幽深与宁静。钟楼声传山峰,一峰接一峰,由近及远,似是遁去,却又是声音的接力,声绝而意缠绵。池中的锦鲤红鲤轻漾出水面,一个摆尾,甩起一朵朵水花,仿若短桨入半水,击水之声,宛若短章,平仄起伏,聆听如诗,我一下子理解了“知君久积池塘梦,遣我方思变动来”。数尾鲤鱼为池边一簇水草而争相噬啄,窸窸窣窣,啄响了一池春水的欢快。再屏息倾听,浮莲之下,有风袭来,或者是鲤鱼弄风疾行,唰唰地,一阵淌水的声响。生命得到滋养的愉悦,难道鲤鱼也有感知?人如一条鱼,多么好!不必有什么戏剧性的生命情节,也不必有多大的舞池,一泓水,一寸地,生命都可以弄出欢歌。温良的心境,有时是阅历的塑造,有时只在一瞬间忽然获得,我想转身弯腰掬起一尾鲤,又怕败了鲤鱼沉浸欢乐的节奏。
三
爬上赤山阁,不必放眼,或者说,未及我放眼,一缕清风吹袭,哦,清风当识字,不然为何启廊牖而入?这是为纪念圆仁高僧而建,阁中深藏佛卷,也有圆仁高僧的“求法日录”。清风铺着书卷而来,不管我是否在,把个书页翻得哗哗作响,清脆之音悦耳,我想上前取一卷阅,清风跟我做游戏,翻了一页又被合,真的有杨万里那“无端又被春风妒”的烦恼。其实,也是春风迎我入阁,有我来读唐时文,阁楼怎不有欢迎!圆仁高僧日志上一行字引起我的注目:“夜半闻群雁声,空飞南去……”(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耳畔听得圆仁高僧在吟哦,为求法,雁空归,不能带他一起飞,飞洋过海,圆归梦驻瀛岛。琅琅之音,告诉我的是,一个修心求学的人,应该怎样控欲静处。圆仁高僧,做了赤山这座佛山最古老而又最经久不息的代言人,他所告诉我们的,不仅仅是佛禅之理,还有渴求真知的精神。
我登赤山北峰的法华塔,不为望远纵情思,只为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听那山坳之中的“极乐菩萨界”的音乐喷泉和吐火之声,也是在这里,我对佛的境界有了我的认知。
佛端坐于旋转盘上,喷泉随着佛乐徐徐喷出,若天女散花,似巨轮掀起狂浪。四头大象托起了菩萨,转动间,象嘴里吐出火焰。太多人流连于表演,我喜欢登塔耳闻一场盛事。梵音彻空,若飘上塔尖,传达出一种祥和的气氛,仿佛我被这种佛音包裹,本来还心烦意乱,马上趋于心旷意宁的状态。那股喷火,仿佛如有神助,金刚不坏之身,在释放它的脾气,呼啦啦,扫荡了一切杂音。突然,我觉得这菩萨原来是从水火交加中走来,水和火,是曾经的炼狱,是由俗至佛的金丹。接受醴泉的洗礼,经过浴火重生的历练,何尝不是成人之礼!所谓“涅槃”,是不死之鸟的淬炼之旅,何尝不是人类出类拔萃的途径。
有些疲累了,踱到法华院的殿院里,凭墙而坐,与僧人有一语没一语地闲聊。很快,我们都不再说什么了,似乎心有灵犀才是妙境,彼此皆得其妙。院外溪水淙淙,跌汀飞花,碰着那些碎石,一路低吟而去,我与僧俱笑,不必挽留什么,听取即是获得。院墙凿了壁窗,窗外竹影扶疏,仿佛轻挑了我的心尖,声音轻细,若嘤嘤细语,我以为一定是约我来听竹摇信语的。此时,最适合打开一阙古典,让心境成词飞韵。妙趣逢僧话,雅事闲心裁。行色匆匆中应该停留一瞬,所得胜过亟亟埋头弓背辛苦赶路。
四
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我想,他一定对山絮语,或者山语他听,否则不寂寞坏了?我和赤山对语,尽得山之趣。
于是,天地间只剩下我和那幽红间绿的山了,山的本能就是可以放空一个人,任脚步踏响,任心思寄山。微雨是山中浓雾的杰作,从树叶上轻滴入土,款款而不经意,似怕扰了我的耳,又怕我不知,要弄出声响,那滴声就像拉长了的音符,醉入泥土,变了节奏,也是为了我。那些小动物们,似乎是得了春讯而来,窸窣作响,山中的鸣禽,耐不住寂寞,沉浸春景,愈陷愈深,无法自拔,只顾自鸣,一曲不歇,漫长的曲调,一直到黄昏,也断不了尾章。这些曲调,是无需指挥的交响曲,那个指挥家应该是春风,躲在别处,不肯露面。我特别注意散落在山中的玉兰树,黄红紫白绿,开花的时间不同,也很慢,对春风最钟情,如果随地坐于树下,就听见瓣儿被风掰开,噼里啪啦地,爆出连绵的花绽之声,于是,我相信“静听花开”四个字,绝不是浪漫的诗人杜撰出来的。我还听见花语,呢喃不止,听不太清了,但我知道一定是最婉约的那一朵在跟我说话。最得情趣的是,独卧花树下,侧耳听风吟,风儿大胆地扯碎了花瓣,令其飘落远方,轻声伴蝶舞,莫非是去寻一场梨花雨?轻弹一花瓣,软软的,宛若碰了一下曾经的幽梦。春水觅了洼处,立刻波光潋滟,嘉木摇碎了一地一池一湾的风景,水波给了呼应,静谧之中可辨,不甚分明。此时,身心俱静,静待山音洗却尘垢。心境之妙,恰似一记清流,缓缓地穿山寻渠,跳下悬崖,弥漫于山间,流淌恣肆,漂流自渡。其实,不肯停下脚步也好,足音落在半山谷中,回响呼应,心与山一起呼吸,一起跳跃,融入其中,不必相约和劝说,随意可得趣。其实,我们是借着山,摇曳着我们内心的风景,用美声为心跳奏响最愉悦的音儿。
其实,登山只为把心放置在一个可以懂得自己的地方。是相信一定有山语呢喃,山静我静,山喧我也动。心脏,一收一缩,一舒一放,一起一伏,其实山也是这样随了心跳的节奏。人从来都不是孑孑无助,只是我们不肯走出自己的圈子,山,所有的山,都会是包容的,即使我们是一粒微尘,与世界也都有着关联。山懂得我们的无助,山会告诉我们,心藏一份明媚,去掉灰色,就像春色擦亮山色;留住一份洒脱,记住踏遍青山人不老;不染一丝尘埃,尘埃随流水,付与山风带走;不要藏匿污垢,干净相处,山风习习,涤荡不纯的红尘之物。
视觉常常主导我们怎样去看世界,而往往也就放弃了听觉的审美功能,使被审美的对象永远停留在一个平面。这是多么大的损失!我最喜欢《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卢安•约翰逊的话:“美是上帝的微笑。”在我的心中,山峰款款在低语浅吟,一缕春风,是山邀来与我们私语;一声春鸟啼鸣,是山唤来佳鸟欢迎我们。一个人心底装着美,入山便闻山在微笑,笑声亲切温婉,足以融化我们心中的块垒,哪怕是些许的不快和烦恼,山可温言细语地劝解,让我们轻松放下。
爱上一座山——赤山,不能辜负,山语款款,我以热情与之窃窃私语,我懂山语,山知我心意。
2022年4月2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祝怀才老师吉祥!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