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读《活着》的人生启示(随笔)
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本让我一口气读完的小说。整部小说没有章节,没有回目,没有插图,没有精装的封面。在那样一个铺满阳光的午后,只有一位老者,对着田野,对着“我”,对着他的牛,始终微笑地讲述一件仿佛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久远往事。有时,他会跟牛唠嗑。每当那牛干活磨蹭时,老人会轻轻拍打着它的背说:“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怎么能偷懒呢?”或者又说:“二喜、有庆加把劲,家珍、凤霞耕得好。”一头牛怎么会有这么多名字?老人笑着说,这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它听见有这么多名字,以为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干得就起劲了。
老人黝黑的脸笑得十分生动,跳动的皱纹里满是泥土。他说,几十年前,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以前,这一大片田地全是我家的,当时有一百多亩。田里干活的佃户看见我爹走过来,都会停下手中的活,恭恭敬敬喊一声“老爷”。我不喜欢乡下,喜欢往城里的妓院跑,扔骰子赌博;玩累了,就让一个胖妓女背我回家,路过我岳父的米店,老远就和他打招呼,气得我岳父差点没背过气去。我女人家珍拴不住我,常常以泪洗面,却从不怪怨我。她是个好女人!我爹骂我是孽子,我懒得搭理他。有一次他把我惹急了,说我迟早要败光这个家。我说,是你这个老败家子生出我这个小败家子的;我是要把你输掉的那一百亩田地给赢回来。我一说这话,我爹就不吭声了。后来,我非但没有把那一百亩地赢回来,还把全部家业在一夜间统统输掉。我爹被我活活气死,娘也死了,我被莫名其妙地拉去充军,也不知道家珍是怎么把我儿子有庆生出来的?也不知道我女儿凤霞是怎么变成哑巴的?
老人滔滔不绝的话语,像一瞬间打开的记忆闸门。在那个夏日的午后,他讲述了他自己。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中,他经历了父母、妻子、儿子、女儿、女婿、外甥等七个亲人相继离世的悲惨经历。家珍、有庆、凤霞、苦根、二喜,都是他死去的亲人。老人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悲伤,平静的像叙说与他无关的话题。或许接二连三的苦难已使老人的身心结成硬茧。这就是余华的经典小说《活着》的主人公“福贵”。
在妻子家珍死后,福贵只说了一句话“家珍死得好,死得干净”。这个时候,所有的哀嚎都不如一句最直白的言语更能表达内心的绝望。
如果说,有一个文学里的人物可以代表中国人的性格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活着》里的福贵。他出生在辛亥革命前后,有过锦衣玉食的地主少爷身份。曾在一夜间输掉全部家产,变成一无所有的农民;但也因祸得福躲过了一场性命攸关的政治运动。他被国民党抓去当过壮丁,在战争中险些丢命。儿子在学校献血时死了,女儿难产时殁了,妻子也在几年后得病去世。这还没完,接着,女婿被倒塌的墙体砸死;唯一的外孙,又在一次吃豆子时被活活撑死。这些惨痛,最后只留给福贵一个人。没有人分担苦难,那就独自承受。替死去的亲人活下去,成了福贵老人的信念。他的隐忍、无助,他的绝望和向死而生的生活态度,应该就是我们父辈、祖辈们的集体缩影。
余华写这本小说并非偶然。他在自序中这样写道:“我和现实关系紧张,一直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开始意识一位作家所寻求的真理和使命不是发泄或者控诉,而是应该向人民展示高尚,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
在这样的心态下,余华和自己和解了。有一天,他听到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时,登时被歌声震撼了。歌里的黑奴,经历了家人一个个都先他而去的苦难,却始终没有一句抱怨的话,依然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这首歌打动了余华,作家的悲悯情怀瞬间喷发。“福贵”的文学形象在作家脑海逐渐形成。
余华在写《活着》之前,写过《鲜血梅花》《在细雨中呼喊》和《世事如烟》等文学作品;之后又,写过《许三观卖血记》《兄弟》和最近的《文城》等几部有影响力的小说。但是唯有《活着》具有其他作品不可超越的高度,在1998年荣获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曾被翻译成韩文、日文、德文、法文等多国文字。在不同的作品中,余华几乎都描写过死亡;而《活着》是描写死亡次数最多的一次,也是最独特、最残忍的一部直抵人心的经典小说。
在写小说之前,余华曾做过八年牙医,拔过上万颗牙齿。他自嘲说,那里是最没有风景的地方。他的理想是当一名文化馆的职员。余华的父亲是海盐县医院的外科大夫,每天在手术室给病人割盲肠、割胆囊,忙得很。家属区和医院离得不远,无人照看的余华,就被父亲带在身边,他常看到父亲做完手术后去水池子去洗沾满血水的双手。在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哭泣的眼睛和一具具怎么也叫不醒的身体。人间的苦痛早早刻进作家幼小的记忆里。小孩子调皮,也不知道害怕,有时他会和哥哥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医院的太平间,躺在水泥台子上乘凉。儿时的记忆,一定会潜移默化印刻在脑海,在时机成熟时它就会跳出来,变成作家笔下一个个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
老人的故事讲完了,他直起身子赶着他的牛走了。粗哑的歌声随风飘了过来,耳边索绕着他苍老的声音,“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其实《活着》只是给我们讲了一个最简单、朴素的道理,我们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而不是活着以外的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