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为文之痛种种
　　 早晨起来，忽然来了兴致，想静下心来写一篇文章。于是，到书房，禅般地静坐，苦思冥想。好文章贵在有“新意”，我就绞尽脑汁，想来个“出奇制胜”，可是，呆头呆脑地沉思良久，这“新意”还是像那远天的袅袅白云，可望而不可及。我不甘作罢，于是，便独倚书案，一手托头，一手握笔，作随时书写状，呆呆的，像极了一尊凝固了的雕像。
　　 上学的时候，老师讲了很多名人作文的故事，说他们“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但老师最后总要有一句精彩的结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是进步的阶梯，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走出校门，登上讲台，我也如此这般地教导我的学生。书我是爱读，虽不敢说“读书破万卷”，但几十年来，孜孜矻矻，今古中外，总还是读了不少的书。生活呢？我也曾踏破铁鞋，走南闯北，去长见识；或在当地农村，深入下去，体察民情。书与生活不算丰盈，大腹便便，也不能说是草囊饭袋，空空如也，但提笔作文，仍是不能“有神”，不能“生花”，悟不出让人生奇的“新意”，只是做出的文章能“文从字顺”，便心生窃喜。有朋友说，他写文章一气呵成，数千字马不停蹄，写作成为他的一件乐事。我却觉得我写作就像春蚕吐丝般地艰难，或如女人生孩子般地痛苦，故而每遇作文多是苦恼，甚至痛苦，深深悟得一篇好文章的难产。
　　 可也有这样的时候，怀着一腔的兴奋去写一篇文章，仿佛正如人们说的有了“灵感”，笔下也顺了，心想会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几千字的一篇美文。正凝神苦思，或笔下已写出一句两句让人得意的妙语，谁知此时便有人来，于是，陪着喝茶，闲聊，等来人起身出门，想起刚刚正在写着的那篇文章，又急急复坐案前，但已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情绪，定力已破，思绪怎么也集中不到笔头子上边来。枯坐半日，再也写不出一句好的话语来。读宋人《冷斋夜话》，有一典故，说是黄州潘大临工于诗，家贫，一日临川谢逸致书问曰：“近新做诗否？”潘答曰：“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氛所翳耳。昨日闲卧，闻搅林风雨声，欣然起，题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税人至，遂败意，止此一句奉寄。”我作文也常遇此类尴尬，陷入痛苦。虽现时代不会再有催税人来，但不时也会有人来叩门，或电话嘱办某事，杂务缠身，也就每每难能顺利完成一篇文章，至于妙出心裁的佳构就更不会有。
　　 有位作家朋友说：“人生不朽是文章。”我深以为然。可我又想，若是作者无美文传世，人生岂能不朽？为文者，这也是一大悲哀。
　　
　　 二、为文之苦与乐
　　 年轻时，曾在某部门从事文秘工作。一日，领导授意撰写一篇文章，写讫，送领导审阅。领导看后连声称赞，只是称赞之后还是从他的办公桌上拿过一份材料，指着他用红笔在材料里划出的一段文字，要我加进我刚写起的这篇文章里。我反复琢磨着领导递给我的那份材料里的那段话，那的确是一段好话，闪光的文字，魔鬼般的细节，生动有力，可是，要把这段“好话”移花接木般地插进我写的这篇文章里，又觉得是多余，仿佛“画蛇添足”，抑或是好好的肌肤上长出了一块赘瘤，文章顿时失色，怎看都觉得别扭，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甚至让我觉得痛苦。
　　 读贾平凹的《观沙砾记》，这是一篇优美而又寓意深刻的散文。他写中午的时候，河滩的沙地里，有什么东西在灿灿地闪光，有的如火苗，有的如珍珠，有的如星星。他让女儿去寻找，原来是小小的沙石片儿，这沙石片儿极平凡，拿在手里，却无彩，黯淡无光，让人不解。他让女儿再把沙砾重新放到河滩里去，那沙砾片儿便又灿灿然，烁烁然，闪烁出金色的光来了。贾平凹在文章中说：“世上什么东西生存，只有到了它生存的自然之中，才见其活力，见其本色，见其生命，见其价值。”
　　 世上万事万物都是如此，为文亦然。宋人洪迈《容斋随笔》里有这样一句话：“夫文贵于达而已，繁与省各有当也。”文章要畅达，笔下就要有所“当”，该繁就繁，该简就简，就像那行云流水，随物赋形，自然飘逸，给人一种愉悦的快感。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提出：写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我性喜山水，登山爱观天上的流云，临水喜看涌动的激浪。天上流云飘然自逸，河里激流随物赋形，由此也就常常想到为文应师法自然。大自然丰富多彩，千变万化，都蕴含着引人深思的道理。师法自然，于画面间寓理其中，在自然中抒发情感，自会成就一篇通脱的好文。文贵乎此，为文者乐于如是追求，久久为功，文章自当成为不朽。
　　 行文到此，我仍然想到年轻时为领导写那篇文章的事，耿耿于怀，总生厌恶。一日，夜里忽做一梦，梦见单位领导调走以后，我删除了文章中的那块“赘瘤”，文字变得通畅了，文章恢复了原有的生命，报纸便发了出来，我高兴得大笑。一笑便醒了，眼睛圆睁睁地看着黑乎乎的窑顶，笑出的眼泪还直往下流。
　　 为文的苦与乐总是让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