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庄心杨终于熬到退休的份上。”有人在闲唠嗑时这样说。
　　 “熬”是贬义词，有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意思。但从另一个层面而言，也有褒奖的成分。试想，历届以来，有几个村干部能在一个位子上走到头的，尤其是像他这样不大的芝麻粒子官。大凡履职几年换届的换届，调动的调动，而他就能风也过雨也过这么多年，但他不敢苟同他们的话。自他上任起，村上（村庄的名字）乱七八糟的事情理得不少，有很多还理出了曲直。远的不说，就拿灌溉这件事情来说，这是摆在他曾经卸任期间，顶替他的几任村主任面前的难题。虽然现在年轻人都换了挣钱渠道，有的在工地上刨金，有的躲到城市里捞钱，在村上生活成了配角，但是从骨子里讲，靠农治农，以农为本，振兴农业还是农村人的头等大事。
　　 他们每一任村主任都想治理好，都想让灌溉设施齐齐全全的，只要遇到旱天，简单到只需轻轻一按，就能开闸放水。问题是，他们都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招式，有的在门上挂着“有电危险”的警告牌。有的加固灌溉室的门锁，仅凭铁将军把守，还有的真是鬼才，平时不用，就在灌溉室的门前挖一个大深坑，总之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些都没能阻止住窃贼的步伐。要知道，这一套电动机、抽水泵买下来，少说也要万儿八千，老百姓也没有太多的钱填这个无底洞。后来的村主任在这方面以防留下口舌，也不再作为。久而久之，灌溉系统废弃了，庄稼收成靠天吃饭。而他不一样，从再上任起，第一件事情就是拍着胸脯打包票，如果这事儿搞砸了，筹集的钱打水漂，他自动卷铺盖走人。事实证明他果然有两把刷子。他把灌溉室做成了联防。只要有不受欢迎的窃贼光顾，里面立即启动应急报警系统。灌溉设施从此平平安安这么多年。
　　 有钱买金，没钱买针。电线都扯到了村头上，愣是扯不到村里。都什么年代了，照明还依靠煤油灯。一到晚上，村子黑漆漆一片。居家过日子，没有电就是抓瞎。娃子们做作业，趴在黄豆粒子大小的灯头上烟熏火燎，简直是活受罪。他看不惯，紧接着又给村子里通上了电。到了晚上，即使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村上照样明晃晃的。
　　 众邻之间，磕磕碰碰的事情还是有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清官都难断家务的事。而庄心杨不信这个邪，他剑走偏锋，就要给他们理出长短来。不管他处理的结果如何，但他认真去做了，就得到了人们的肯定，得到人们的信任，村上人只要有了矛盾，半夜三更也要敲开他的门，让他来评理。
　　 要说他的官场有多顺遂，也不是那么一回事。早些年，乡里来了一位打秋千的大神，是履新乡长。有一回这个乡长应庄心杨之约，到村上去办事儿，他没找到庄心杨，就进了饭店。庄心杨知道后就怒了，直奔饭店而去，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训了他一顿，斥责他是一个吃才，把百姓的事情放在脑勺后头。那乡长也不是善茬，虽陪着笑脸，却是笑面虎一枚，他把这茬放在心里，就等时机成熟了好秋后算账。有一回乡里召开村干部振兴经济和农业发展方向的集体探讨会，庄心杨坐在讲台上，准备发言。而那位大神就不，让他下去，庄心杨慢条斯理地反问：“我为什么下去？咱让大伙评评理，你是党员，我也是党员，都是为社会主义新征程添砖加瓦的，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只不过是岗位不同，分工不同而已。”
　　 庄心杨反驳之尖锐，急得这位乡长张着嘴，瞪着眼，干涩的眼皮子眨巴几下，倒是挤出来几滴眼泪。本来他是借题发挥，想给他个下马威，不曾想反而让他占了上风。好在这位乡长识趣地自我解嘲一番，才找了个台阶稳稳地软着陆，不然，真会被他这个愣头青抽梯子的方式摔得够呛。后来，终因寻了他一个不是，罢免了他村主任好多年。期间，替代他角色的人有乡政府委任的，有集体选举的，物色一个又一个，在这个职位上走马一任又一任。官位虽不大，成事的倒不多，于是在这地块就都成了露水官。转了九曲十八弯，最后才悟出来一个道理，村上的这个角色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谁都替代不了。他再冠冕加身已是日暮残阳。
　　
　　 二
　　 现在，他终于可以光荣地退居二线了。回首一生，自己所走过的路，倒是光明磊落，虽没有置办村办企业，为百姓创富谋利，但还不至于落个骂名，也就够了。
　　 其实，他也想这样去做，可是，村里的底子薄。办企业就要承担相应的风险。他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村上人淘块粗布当锦缎般风雨飘摇的生活现状容不得失败。
　　 这就是个难题。在这个信息通透的时代，根本就没有什么冷门，什么暴利，你随便扯出哪一个产业都是一个红海，竞争激烈得几乎能听到商家隔空的厮杀声。他把所有能想到的产业都在脑子里过滤很多遍，模拟一次又一次，雄心暗涌，静水流深，直到临退休，终于想到了一个朝阳项目——养蜂。
　　 养蜂是一个低成本扩张的产业，他可以以最小的投资无限复制，而且只要讲诚信，产出来的蜜在市场上永远都不会饱和。再者说，这儿有偌大都槐树林，一到春天，槐花满天，香气引得野蜜蜂嘤嘤嗡嗡。还有一些养蜂人慕名而来，一个个蜂场像摆龙门阵。
　　 他的脑子一旦转过弯来，就想通了很多事情，原来从他们祖上几代人开始，就捧着个金饭碗，却过着苦巴巴的日子。可不是，村上南面堤坝之处十多平方公里的槐树林就是一个金饭碗。槐花蜜可是好东西。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一旦敲定，思绪就如同槐树林坡阴处灌溉室里打开闸门的水，瀑布般飞流直下，汹涌而一发不可收拾。
　　 有了目标就有了奔头，庄心杨这段时间连吃饭睡觉都感觉特别香甜。毕竟这几乎是拾麦打烧饼清赚的事，而且收入还不菲。
　　 当然，在他这一届是看不到这个蓬勃的产业了，他要等到卸任推特会上再宣布，好为后来人铺路。这事儿倘使办成了就是火钳刘明，不亚于中了头彩。一来，他德高望重，二来，人们记住的也是他奠定的基业。是村上人从自给自足走向富强的先驱和指路人。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
　　 他暗自筹划，要在选举时让那些年轻人尽情花里花俏地讲演完毕，自己最后再宣布这个主意。
　　 他相信，这才是那次会议的压轴大戏。到时候在场的人一定热血沸腾，掌声雷鸣，支持率爆表。试想，仕途走到这个份上，人生的几何又怎不堪比金樽对月？他不仅要下一届这样做，而且，还会亲自学习养蜂的专业知识，把新的领导班子扶上马再送一程。
　　 庄心杨的卸任气场不小，村上人几乎没剩几个。这也是特殊意义的一天。村上人对这一次的选举特别器重，更是觊觎了厚望。因为在庄心杨的极力推崇下，继任的人选要民主评议，竞争上岗。村上面貌能否扭转乾坤就要看这个人的治理能力。
　　 凭心而论，庄心杨对这一次的选举充满信心，因为他看好的几个人都是热血青年。年轻人有活力，有朝气，有蓬勃向上的进取心。大海航行靠舵手，所以庄心杨慎之又慎，为这一次的选举做足了功课。他们可以各显其能，靠讲演的形式拉选票，居高者胜出，但不能有任何的差池，譬如暗箱操作，徇私舞弊，拉小圈子等，因为庄心杨是有一票否决权的。
　　
　　 三
　　 第一个上台演讲者是胖大海。这个人不姓胖，和庄心杨的家族是一根藤上的瓜，他只因为多喝了几年的墨水，浸泡得浑身上下充满儒家学士的味道，又因为他体型过于肥胖，喜欢品读海子的诗，人们就顺手拈来，对号入座地取了一个中药材的绰号。虽然他是一个落榜秀才，但是一点都掩饰不住独有的慧眼。他总能在某件事情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发现另一个窗口，给人以惊喜。
　　 村里人看好他，庄心杨也看好他。
　　 他一上台就傲视群雄，眼睛里闪出一抹轻蔑的浅笑。他笑得很有内容，像一个凯旋的昂扬斗士，脱稿演讲也胸有成竹。他把村上未来的美好蓝图绘画得一如涅槃重生，海市蜃楼般的景致让人神往，让人回味。不过，他画了一圈子大饼，当说出要为村里做第一件事情的时候，人们的心从凌云太空一下子跌入万丈深渊，因为他说要重修校舍，让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们不再挨冻受罪。
　　 地球人都知道，村上的学校两年前都已经合并到镇。不仅他们，各个地方的学校都在紧锣密鼓地精简合并。小合大，这是趋势，难道他是不知道，还是没睡醒，还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让时空倒流？
　　 一任他口齿流畅得像上了高速的汽车轮，讲到忘形之处，唾沫星子飞溅，台下不时传来戏谑声，质疑声。有人小声嘀咕：“这是他从哪儿拷贝下来的稿子，背诵得这么流利？也不动动脑子，就原封不动地往外搬，还煞有介事地打感情牌，简直就是侮辱我们的智商。”
　　 庄心杨正被他的演讲听得云蒸雾罩，灵魂出窍一般，仿佛看见在他大刀阔斧的领导下，村上发展得如同蓬莱仙境一般秀丽。正当他的心思在未来的庄园里神游忘返时，冷不丁被他的一番话砸回原形。未等他讲演完毕，庄心杨就急急地按了停止键，指使下一个候选人出场。
　　 经理是第二个上场的人。他既不姓经，也不叫理。和村上人一样，在“庄”家的大家族里繁衍生息。因为他是致富能手，是生意场上露头露脸的人物，总能在别人不待见的波澜起伏中嗅到商机，从而也能够在纷杂的夹缝中生存，生活滋润更不必说。于是，人们就给他号了这么一个散发着耀眼光环的绰号。不过，他也有短板，满口的仁义道德，谦谦君子，而说是一套，做事情又是一套，曾经和弟弟为一个石碾子的所有权而争得不可开交。
　　 在物色候选人的时候，庄心杨曾犹豫过，推选的大多是和他一根所生，怕人说闲话。思来忖去，本着举贤不比亲和瑕不掩瑜的原则，还是把他列入了候选名单。而经理自以为天资优越，与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同台竞技有点礼贤下士，更是志在必得，不然，都对不起人们给他起的这个绰号。
　　 他一上台就信誓旦旦，誓言要带领人们上天揽月，下海捉鳖。他说他的指引就是人们生活水准的风向标。他的雄心就是晴雨表。他还说，村上人就是一个大家庭，是一艘巨轮。他即将成为这艘巨轮的舵手，带领人们斩风破浪驶向深海。当他说出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时，人们差一点惊掉下巴。他要求每一家至少筹资四十万块钱，建一个钢铁厂。
　　 钢材这几年的行情的确不错，但是，这是一个巨额投资，即使建成，指不定驴年马月，到时候变化成啥样都是未知数。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吧，让每一家拿那么多钱，谈何容易。别说四十万，四万都难。其中一个人愤恨地嚷嚷着说这是空口说白话，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难不成砸锅卖铁去？另一个反问他，干嘛非得把锅砸烂了卖，整着卖不更值钱吗？他接着吼道，问题是整着卖也凑不齐这么多的钱。人们听见骚动，又议论开了，说他们不想去深海，深海风大浪大，弄不好就翻船。还是在小河里行驶吧，小河里风平浪静。小心驶得万年船。于是人们一挤眉，一弄眼，都对他没了信心。
　　 经理不傻，从人们的脸神里就能看出玄机。他知道自己不是人们想要的菜，不待讲完，就寻了个理由，灰溜溜地走下台去。
　　 接下来的几个登台者不管是背台词，还是胸怀天下的有感而发，都是尽显自己的号召力，凝聚力，和带领人们创富的领头羊的作用。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脱离实际空洞无物的理论，有的说现在小麦、玉米不值钱，不如搞水产养殖，把千亩良田挖成水塘，养甲鱼，有的说，把梨园、苹果园砍了，土地再复垦，或建砖窑厂。
　　 就在人们心生绝望的时候，最后一个的到来，给了他们无限希望。他的名字叫重晨，同样是村上人，只不过是独门独户。尽管如此，依然挡不住他来自于灵感的滔滔潮水。他把当前农村出路面临的难题和与城市生活节凑严重脱轨的现实剖析得一如玻璃般透明。而当他讲到时代逆差迎头赶上解决方案的时候，说的一番话犹如一把利剑。
　　 这把剑之锐利，直刺得笼罩在人们心中暗无天日的云层刹那间成了点点碎片，曙光立马射了进来，但也刺醒了庄心杨。
　　 在他看来，这把幻化成形的剑舞得他心惊肉跳。那逼人的剑气在他眼前成丝状缠绕，一种不可名状的视觉冲击力让他无不感到震撼，也使他痛彻心扉。因为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和庄心杨在一个频道上。
　　 他的一番说辞不仅把槐花蜜的好处讲解得形象传神，还出具了当前国内国际市场行情及未来走向可行性分析报告。
　　 撞衫了，真的撞衫了。这是一个可怕的结果。庄心杨不知道是怎么坚持到最后的。重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冲击着他的耳膜。在他看来无异于厄尔尼诺现象的北冰洋冰架的坍塌，一如世界末日的来临，尤其是他讲到精彩之处，人们似乎看到创富希望的嫩芽而掌声一片时，更使他头脑发热，发涨。
　　 “其实吧，我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槐花蜜的想法是值得肯定的，有这个雄心也是值得肯定的，但这件事情的落实，还是有待商榷。”庄心杨是怎么说出这样的话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他的意识里灵魂已经出窍，说话的人是一个自己，从内心驳斥自己说话的人又是一个自己，两个模糊的人影交织重叠在一起，区分不开，又矛盾重重，“毕竟，有投资就有风险。咱们的生活水平就如同严冬里单衣薄体，再也经不起一点折腾了。这么多年咱们都挺过来了，依我看，还是守旧点好，霜打露头青，不是吗？”
　　 庄心杨的威望绝非其他人可以比拟，他只是口心不一地旗杆这么一插，立马就有人站在他的阵营里喊话：“庄主任说得极是，毕竟，他老人家混迹这么多年，对什么事情看不透？重晨再慷慨激昂，咱们也只不过听听罢了，绝不能当真。我这点微薄的家底还要留着给儿子娶媳妇呢！”
　　 另一个接着说：“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这么认为。”
　　 村上，还是这个村上，除了过年小汽车多了几辆，热闹一阵子。节后的村上又恢复了平静。清晨的太阳照样从村上的东面升起，围着村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然后就西沉了，留下一抹的橘红。老黄牛卧在角落里反刍，羊儿们啃了一天的草，在回家的路上咩咩地叫上几声，狗儿们追赶着干农活的主人撒着欢儿地往家里跑，整个村上如同一幅油彩画，处处溢满了诗意田园的趣味。
　　 “看来，没有槐花蜜，日子照样往前过。”几个人聚在一起议论时，又想起重晨说过的话，不过，他们一致认为庄心杨的因循沿袭的决策是对的。
　　 又是一年春天，槐花飘香。庄心杨从堤坝上经过，他看到在广阔的槐树林里有着三五成群的临时蜂场。他们都是季节性外来赶趟儿的。那蜜蜂像云，在槐花间飞舞，还有的在他头顶上盘旋。他内疚着，心里痉挛了一下，不觉然一只蜜蜂在他睫毛间翻飞。他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挡，猝不及防地被蜜蜂蛰了一下。他连忙捂住被刺痛的眼睑，灼烫的泪水奔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