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片菜园，是祖母晚年最深情的守望。
　　 祖母离开我已有二十多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祖母一生勤劳，最爱种菜，我对她的记忆永远定格在她淌过汗水的那片菜园里。
　　 每次要播夏季菜种的日子，祖母天刚亮就会起床。匆匆梳洗一番，就背着柳筐，扛着锄头，往菜园急急而去，似要奔赴一场盛大的约会。
　　 春风柔情四溢，有草木的气息飘来，沁人心脾。布谷鸟声声，搅动着清晨寂静的空气。
　　 因下了数日的雨，菜园里长满了草，细细长长，沾着露珠，水灵灵的，以冷傲的姿态睥睨春光。祖母瞧见，不禁叹气：“这些草，真会长，要是菜这么会长就好了。”
　　 祖母蹲下，拔草，动作像掐花，很轻柔，似怕伤了草。堆在土埂上的草，少了一股精气神，像一群被打败的兵，垂头丧气。祖母抱起草，扔到了小水塘边。那里四周都是草，因有水的滋养，更为丰盈、茂密，这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接着松土。笨重的锄头在祖母的手里如一把灵巧的剑，在大地上划出一道道不深不浅的沟壑。堆积的泥土像波浪，散发着淡淡的泥香。胖乎乎的虫子从泥土里悄悄钻出，朝前快速爬行，涌动着生命的喜悦。祖母不做理会，任由它们而去。
　　 太阳出来，如一个高明的画师，为万物用心着色，人间瞬间变了模样，灰暗变璀璨。
　　 祖母坐在一棵老梨树下歇息。梨树是祖母种下的，树干斑驳，如祖母沧桑的容颜。祖母的额上布满了汗，阳光像探照灯，打在她的脸上，照得汗珠子闪闪发亮。祖母用瘦削的手往额头上一抹，汗珠子被甩到地上，似小珠子滚落。祖母笑说那是给土地的养料。祖母拿着水杯“咕咚”“咕咚”喝着水，喝完，呼了一口气，很享受的样子。
　　 祖母从柳筐里捧出菜种，如捧着她的命一般的珍惜。祖母的头深深朝向大地，把菜种小心地放进沟壑里，眼神饱含期许和虔诚。祖母放的不仅仅是种子，而是放进了自己对日子的憧憬，对生活的向往。泥土覆盖在菜种之上，像一床厚实的棉被。菜种在里面美美地睡大觉，做着香甜的梦。那里有阳光的温暖、月光的温柔以及小虫子的啁啾。
　　
　　 二
　　 日子一天天溜走，埋在土里的种子终于破土，出苗，嫩绿的芽叶像美好的青春，惹人艳羡。那几天，祖母出来进去，眉开眼笑，好像婆婆抱上大胖孙子似的那般喜悦。
　　 祖母去菜园更勤快了，除了重复拔草、浇水、施肥等工作，还关注着芽叶是否被虫咬。一次，祖母早早去了菜园，早饭也没回来吃。当我和二姐送饭到菜园去时，看到祖母正蹲在菜地里，半眯着眼，用手撩开一片片芽叶，正在查看。当看到一只虫子正卷缩在芽叶里，美美地嚼着芽叶时，祖母心疼得脸色发青，赶紧把虫子拈出，用力扔到地上，用脚狠狠一踩，方才舒了一口气。
　　 每次忙完，祖母也不忙着回家，而是喜欢背着双手在土埂间走来走去，好像将军在阅兵。或者坐在树下，静静地凝望着菜园。我不明白祖母一直看着菜园有什么意思。祖母说，她要陪着菜一起成长，否则菜会孤单。
　　 夏天来临了，金龟子在树林里飞来飞去，蝉叫得殷勤有加，菜园里的菜慢慢接近成熟，一派姹紫嫣红的景象。空心菜、辣椒、苦瓜、豆角、丝瓜绿汪汪的；紫色的茄子，泛着油亮的光泽；南瓜、冬瓜长得大大的，卧在地上，气势夺人。让人望之欢喜。
　　 祖母关注着每一种菜的长势，总是在它们最鲜嫩的时候摘下。空心菜嫩嫩的；丝瓜清甜；辣椒又香又辣；苦瓜虽苦，但有味道。祖母种出来的菜真好吃，丰盈着我们清贫的日子，也给收入微薄的父母减轻了一点经济负担，整个夏天，家里只需买点豆腐或偶尔买点鱼肉即可。
　　 有些菜长得太快，吃不完，祖母就拿到菜市场去卖。卖菜的钱，祖母悉数交给母亲，母亲便给我们两姐妹各做了一条裙子。祖母看到我们穿上裙子后欢快的样子，种菜更起劲了，又在菜园旁开垦了一片荒地。我想，这应该是对祖母种菜最好的奖赏，为了一件裙子，理想多么实在，祖母就是为了她的子孙而活着去种菜。
　　 一年四季，祖母遵守节令，准时锄草、松土、播种、浇水、施肥，把时间和汗水都奉献给了菜园。每收获一季的菜蔬时，祖母脸上的皱纹就会加深，头上多添了几根白发，腰弯得像被风吹弯的树枝。祖母乐此不疲。
　　 时光如水匆匆，岁月如箭堪惊。
　　 一次去水塘挑水，因路滑，祖母不小心摔了一跤。那一跤摔得厉害，祖母在床上躺了一年。下床之后也只能拄着拐杖小范围活动，祖母再也不能种菜了。祖母日日念叨她的菜园，像念叨离家千里的孩子。
　　 一日，祖母瞒着父亲和母亲，要我扶她去菜园看看。我起初不肯，那时祖父早已去世，父亲和母亲工作忙，无暇打理菜园，菜园已荒芜。此前，母亲一直瞒着祖母，说菜园她在打理，好着呢。祖母一直信以为真。我担心祖母看到菜园如今的样子会难过。后来在祖母苦苦地央求下，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三
　　 那是一个秋天，秋风里缠绵着桂花的香，熏得秋光都醉去。
　　 祖母用一只手撑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拄着拐杖，吃力地走着，走得很慢很慢。走几分钟，就需要休息一下。每休息一下，祖母就长长地叹一口气。
　　 总算走到菜园。菜园里杂草丛生，枯黄的草在秋光里有萧瑟之感，显得苍凉。那棵老梨树还在，和祖母一样苍老，但依然与时光做着倔强地抵抗，精神抖擞，仿佛预备活到地老天荒。
　　 祖母慢慢蹲下，紧紧抓住一株草，手微微颤抖，突然大哭起来。我曾偷偷看过祖母抹泪，却从来没有看到她如此哭过。祖母哭着哭着，坐在了草上，边哭边用手死劲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呼喊着：“我的老天呀，谁让你不争气，谁让你这么没用，摔一跤，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你是越老越不中用呀，还不如早早死掉算了。”祖母的泪，滴在草上，打湿了草，也打湿了我的心。我拿出手帕要为祖母擦泪，祖母恼怒地甩开我的手，怪我瞒着她。那时我并不理解祖母何以至此？不过就是一片菜园而已。如今才明白，那块菜园寄予着祖母对日子的希望，对土地的深情。在种菜的过程中她获得了成就感，找到了存在的价值。面对菜园的荒芜，让她想到自己衰老和不健康的身体，如何不伤心。
　　 自那日后，每天清晨，祖母都要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朝着菜园的方向张望。看到有老人扛着锄头从门口经过，热情地招呼，羡慕地说：“去菜园呀，你老身体好硬朗呀。”然后默默回屋，陷入长久的沉默。
　　 又是一年的春天，杜鹃花开满了山坡，布谷鸟依然欢畅地叫。菜园附近的小山坡多了一个坟茔，像一个巨大的馒头，里面住着我的祖母。那并不是我家的祖坟，母亲说：“祖母生前如此喜爱这片菜园，视如生命，就让她在这里永远安歇吧，如此就可以日夜看到她的菜园了。虽然菜园里没有菜，但地还在。”母亲说得眼睛红红的，头上的几根白发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我想祖母应该感到欣慰了吧，毕竟守望也是一种幸福，一种满足。
　　 今年的清明节，我来到祖母的墓前。站在墓前，看到我家的菜园又恢复了勃勃生机，一片葱茏，韭菜、菠菜、小白菜绿油油的，像藏着整个春天。菜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哥种的。表哥退休后，爱上了种菜，说外头卖的菜不好吃。母亲便把这块地让给他种。祖母在九泉之下若知，一定会开心了，她的菜园终于等来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