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母亲的针线笸箩(散文)
一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每每吟诵起孟郊这句诗,我的眼前就浮现出母亲穿针引线的身影,也想起了那个伴随母亲一生的针线笸箩。
针线笸箩是母亲的陪嫁之一,做工精细,小巧玲珑,土黄色,让人想起夏季田野里小麦的颜色。里边放着各种小物件,像剪刀、顶针、针线包和五颜六色的布片等等,就像一个“百宝箱”,让人眼花缭乱。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极少有闲暇时间的,即使坐下来休息,手里也不闲着,飞针走线,不是纳鞋底就是缝补衣服,针线笸箩自然就成了她不离不弃的宝贝。
我的兄弟姊妹多,家里负担重。母亲白天忙着干农活,晚上做完家务,然后端着针线笸箩坐在炕沿边,就着如豆的煤油灯光,开始做针线活。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按照老传统,新衣服是老大的,老大穿不上老二接着穿,以此类推,衣服越往下传,补丁也越来越多。为了将旧衣服改成所谓的“新衣服”,母亲先将旧衣服洗干净,然后再对其进行拆改。那个年代,我们能穿戴整齐,较为体面地出门,多亏母亲那一双灵巧的手。母亲没上过学,但她一眼就能看出衣服怎么改。母亲常常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劳累到半夜,她为我们改过的衣服根本不用试穿,都挺合身的。
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我上初一那年的冬天。天空飘起鹅毛大雪,我和同学们在教室的土火炉旁挤着烤火时,不小心把棉裤和棉鞋上各烧了个洞。晚上回到家,害怕挨批,不敢告诉母亲。但知儿莫若母,我的所作所为逃不过母亲的眼睛,她很快发现那两个破洞。但没有责怪,只是关切地问我白天上学冷不冷,然后让我赶紧脱下衣服钻进被窝,又拽过针线笸箩开始缝补。
母亲先找出几块大布片在我的衣服上反复比对,挑中一块颜色接近的,剪出两片大小合适的补丁,将一团棉花塞进破洞,抚平,里外两面贴上布丁。母亲就像一位技艺高超的魔术师,针线在手中绕来绕去,不大一会儿,就将棉裤补好了。
补棉鞋比较费事,先将湿棉鞋放在火炉上烤干后才能缝补。为了不影响我第二天上学,母亲一直坐在火炉边翻着棉鞋。那天,母亲跟我举了很多例子,鼓励我不要贪玩,要用心学习,做一个有出息的人。我在母亲的叮咛中沉沉睡去,鸡叫一遍时,我醒来一看,母亲仍在为我补棉鞋。那一刻,我的双眼模糊了,心中暗暗发誓,以后努力学习,决不让母亲失望。
二
母亲很疼我,我总是粘着母亲。但她做针线活时不允许我随便翻腾针线笸箩,还把针线笸箩放到我够不着的地方。可对几位姐姐,母亲的做法却迥然不同,她们紧挨着母亲,一起讨论做衣服的技巧,还可以从针线笸箩里拿出剪子剪鞋样,在母亲指导下纳鞋底。
我很羡慕嫉妒姐姐们,她们可以动针线笸箩,我为什么不能?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就有了母亲偏爱姐姐的想法,这种想法促使我迫切要拿起针线笸箩看个究竟。
有一次,看着母亲坐在炕边拿拨楞锤合绳(拨楞锤是以前农村家庭合麻绳和纺毛线的一种器具),感觉挺好玩。但我知道,母亲做针线活时不允许我靠近。赶巧的是,母亲合绳子时突然有事离开了,我一看机会来了,赶紧去拿拨楞锤。不知是手臂太短还是太心急,拨楞锤老不听使唤,让我很懊恼,索性放下不玩了。猛然回头,一眼就发现放在屋外窗台上的针线笸箩,心中大喜。好奇心害死猫,我伸手去拿针线笸箩,心想这下可以好好翻翻里边的宝贝。谁知过于激动,慌里慌张,不小心碰翻了针线笸箩,剪刀落下,脚面被扎了一道小口,疼得我吱哩哇啦大叫起来。母亲像一阵风跑到我身边,看了一眼就知道事情原委,一边心疼地数落我,一边给我上药包好。
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不让我翻弄针线笸箩,并不是她偏爱姐姐们,而是出于对幼小的我的疼爱和呵护。
三
土地承包责任制犹如一股和煦的春风吹过故乡的沟沟坎坎,农民生产积极性高涨,我们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补丁衣服渐渐从视野中消失,但凡家人的新衣服都让裁缝去做,但母亲的针线笸箩却似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母亲节俭惯了,看到我们将穿过的破旧衣服随便扔掉,心疼不已。她把不能穿的衣服集中收集起来,拆洗了剪成块,用浆糊贴在门板上晾干做鞋,于是,我们的脚上就有了穿不完的布鞋。
在我二十五岁那年,只要我回家,就会看见母亲端起针线笸箩不断地翻弄。我心里很纳闷,暗想母亲是不是生我气了?我轻声问母亲,母亲叹了口气说:“人过二十没人补。”我一听瞬间明白了,原来母亲是在为我的婚事操心呢。
我结婚那年,母亲已经70多岁了。按理说,她年纪大了,就不用为我准备什么新被子,但母亲还是执意提前二年在老家种了一块棉田。母亲说:“小时候你们兄弟姐妹盖的都是套子被,我现在种点棉花,好好缝几床新被子,一是为了你们结婚用,二来弥补以前的缺憾。”
母亲上街买回鸳鸯戏水大红底的结婚被面,她的针线笸箩又派上了用场。那时她的眼睛已经花了,穿针找不到针眼,需找人帮忙。也不知她耗费了多长时间多少心血,终于在我们结婚前缝了两床厚被子。看着崭新的缎面被子,我又是高兴,又是心疼。高兴的是,这是母亲亲手做的,她将美好的心愿,一针一线地缝进了被子里。那可不仅仅是两套被子,那是母亲发自内心对儿女的深深祝福。
让我心疼的是,母亲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为了做好这两套被子,不知道费了多大的气力,花了多少心思。母亲缝被子时神情专注,一个人时而用手比划,时而又穿针引线。听左邻右舍说,母亲好几次把针扎在自己手上,血珠子冒了出来,但她只用嘴吮吸一下流血的手指,又继续忙碌。每每想起那场景,眼泪总会悄悄流出我的眼眶。
原以为母亲做的被子只能压箱底了,谁知道竟然很快有了用武之地。就在我结婚那年的年关,在最冷的那几天,小区的供暖管道突然出现故障,而且好几天都没有修好。我忽然想起母亲做的新被子,赶紧从立柜顶格取下来,盖上柔软厚实的被子,就像小时候躺在母亲怀里一样温暖舒适,一觉睡到大天亮。
四
我成家后,本以为劳碌一生的母亲该颐养天年了。谁知母亲和她的针线笸箩又开始忙碌起来。我问母亲,不是说好了不做针线活了吗?她说,我们将来要有了孩子,穿的、盖的、铺的样样都得提前预备,缺哪样都不行,不能都花钱去买。母亲的话让我哭笑不得,其实她大可不必操这个心的。现在商场、超市里要什么有什么,但我却不能阻止母亲,她这样做不单纯是为了节省,她是在为我的下一代操心呢。我了解母亲,她的心里只装着儿孙。
母亲感觉自己老了,经常说能干活就是福,她要趁着自己还能动手就给孙子多做些衣服和鞋子。母亲开心地拿出她的针线笸箩,用买来的花布和自家产的棉花精心裁剪起来。母亲很有经验,衣服大小和式样各不相同,孩子上小学都有衣服鞋子穿。她飞针走线的动作依旧沉稳娴熟,只是没了年轻时的利索。我帮她穿针,母子两个紧挨在一起,一边聊家常,一边做着针线活,温馨而甜蜜。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岁月里,母亲就是靠着这不起眼的针线笸箩,让我穿着干净得体。她这一针一线就像是千万条洒向儿女身上的缕缕阳光,她为儿女缝补过的衣服,做的鞋子,如果摞起来不知该有多高?
在母亲离开我两年后,国家开放了二胎,我喜添二宝。当妻子从柜子里翻出母亲做的衣服鞋子时才发现,这服饰穿在孩子身上既合身又漂亮,不由得让人啧啧称赞。还是母亲有先见之明,她的孙子能穿上奶奶做的衣服鞋子,多么幸福啊!
如今,母亲已离开我多年,针线笸箩里面的线团小了很多,有的缝衣针也变得锈迹斑斑,但只要看到这些物件,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母亲在灯光下低头忙碌的身影。小小的针线笸箩里承载母亲浓浓的爱,也装满我对母亲深深的思念,成为记忆时空里最动人的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