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歇，斜阳西下。
　　 清明时节的汉江，众流竞趋下，汹汹归沧沧。少了夏的戾气秋的豪横，多了冬藏赋春娇后的妩媚与柔情。然而，一场寒风雨，便将湿地公园婷婷玉立枝稍头，白硕凝脂般的玉兰花凋谢于青草地上，裹挟着雨珠儿与衰散的粉红色樱花，同着紫红色和绒黄色的蔷薇花瓣儿在风中哀恸芳华。
　　 花繁叶绿的杜鹃花在斜阳余晖中，却舒展着绚丽的丰姿；似乎不约而同地与吉祥的桂花树、铁树和婀娜多姿的青竹，静观着少有哀伤情绪的翠柳枝条儿在春风里荡漾。
　　
　　 一
　　
　　 斜阳下的英子，站立在公园东端末，僻静的硕大的江石上。她静静观注着无穷浩荡的江水与斜阳呼应，摇烁出斑斓的金色波浪；她的哀伤与怀念一起追思着，点点斑驳，滴滴陆离都随大江奔流浮散着东去了。
　　 面对江水看久了、想深了的英子，忽然眩生逆水而行的飘逸感。于是，她忙用双手理捋着江风吹乱了的华发，坐了下来。
　　 走英子空落落的身心很是疲惫，她却又很不想离开那里。双手抱膝举目远眺，看到曾金灿灿、十分养眼招人喜爱的油菜花海，随节气退出了繁花。转身中，添生出青绿趋成果实的宠辱不惊。
　　 “完美？……会是多完美？……坚守自认的完美，算不算得完美！”
　　 英子触景生情，感慨着季节自然力的成美与毁美。在自问求索答案的唠叨中，眼望远方心萌哭念。此时此刻，她真的想用哭释放下自己。她哭了，她伏膝哭得老泪纵横。可她旋即又被极目所见的青山消断了她哭的情绪。
　　 雨后斜阳下的青山似不惑时光的老人，它看惯了人世间的万物繁华与落没，听惯了大千世界的鼓暮与晨钟。
　　 “妈妈！”女儿潘静茹不知几时轻手轻脚地来到英子身旁轻声喚她，为她披上了件浅驼色的厚外衣。“妈妈，江边起寒了。咱们回家吧，好吗？”
　　 之前，女儿远瞩不忍打扰妈妈的思绪。
　　 “静茹来啦！”英子双手捋抹了把脸，扭头浅笑着顺从女儿搀扶着她站起身。立定活动身子时，便看到了江堤上女婿携俩外孙向她呼喊着招手致意。欣喜的英子不顾江风灌耳纷乱了华发，便振臂起劲挥手呼应着。
　　 潘静茹懂得妈妈用欢颜告诉她移开了对爸爸哀悼起伏的心绪。她亲昵地搀扶着妈妈，注目脚下乱石及堤阶踏步，随妈妈步履节奏拾级堤顶。
　　
　　 英子从念中学到后来下乡插队，她都是与大院同长大的男孩蒲英东结伴的。蒲英东说好要照顾她，绝不让她受任何人的欺负。这不仅是蒲英东的个人心愿，也是两家世交老人的心愿。父辈们共同走出西南农村大山，共同参加西南铁路开发建设。做为开山工的英子的父亲，在转战大西北修建包兰铁路的一次事故中，丟下她们母女四人走了。英子的大哥顶替接班后，母亲坚持不再嫁人；在蒲家的帮助下，硬是凭着勤劳的双手，含辛茹苦把英子兄妹抚养成人。街坊邻居都很看好这俩“英孩”有个好前程，好去向。
　　 英子下乡第二年（1976年），连雨之秋，蒲英东为保护生产队水库不溃坝，保护库下村户百姓和农田不受灾，在潜身泄洪中舍她而去了。
　　 四年后的六月间，英子被招到秦巴山区襄渝铁路做巡山护路的路基工。
　　 离开生产队的那天清晨，英子老早来到水库，默默坐在堤坝泄洪洞口岸边上。没有言语、没有眼泪。太阳已经很炙烤人了，她起身将一大把鲜亮的山菊花轻轻散置水中，又静静地看着花枝儿在水流中慢慢漾开。回到知青点，看到老队长和众乡亲在等她送她，英子恭敬地弯下腰——鞠躬致谢！泪水夺眶而出。知青伙伴们眼热心潮，相视无语，都懂得英子是把姑娘家初恋的心与情的爱和痛，永远永远地留在了这块刻骨铭心的山水厚土之地了。
　　 三年后，英子在瞿家湾站区遇上了位貌与形均酷似，健康帅气机灵的蒲英东的小伙子潘倍斌。潘倍斌以“绝不放过你！”浑拙猛愣的劲头展开了对英子的穷追不舍。直至英子被融化。
　　 俩位都是有过下乡插队经历的铁路子弟大龄青年。他没容她，她也没容自己等等看看，便你情我愿地“轱辘”到了一起。
　　 这让当下人不可思议的恋爱缘由，那年英子内心认同是上天的旨意与眷顾。
　　
　　 婚后的光阴甜蜜温馨。
　　 日子一长，俩人在锅碗瓢盆磕磕碰碰中，原来的性情面目就显露无遗了。英子用蒲英东对她的好来要求或铸就改变潘倍斌。潘倍斌有些不满。潘倍斌是位没有过多心眼和心地的人。对工作不挑不拣，舍得吃苦下力；对人对事简单、实诚、耿直，对钱财看得超脱。对英子很上心。工班长外出培训指令他带工，同工友们也拿得起，放得下。可潘倍斌有个致命弱点，是个闻酒香、见酒沉、喝酒豪，别人没醉他先倒的人。
　　 起初，英子包容着想，是潘倍斌川东插队那地界民风喜酒好耍的影响，也理解体力劳顿后工友们聚堆喝点酒也没啥，也想着是潘倍斌婚前单身无羁闲凑热闹所致。
　　 她相信潘倍斌会节制。
　　 可一而再、再而三地醉酒归来，让英子心存恼火。潘倍斌酒醒后愧不已，指天起誓。几天后仍是不醉不归。俩人吵闹不断。站区人在笑话中的评头论足，甚至工友好心提醒，都使英子深感丢人，羞耻。心生对潘的厌恶。她有好几次曾心恨着要去冲击酒摊子，掀翻桌子，泼街骂人。可又怕作过头，伤了别人，伤了丈夫。
　　 毕竞是夫妻啊！
　　 可吵闹打架，伤心落泪的憋屈苦涩日子，几尽是头？
　　 好友劝英子：“人生苦短。过不到一起，又何必勉强自已。”
　　 离婚的念头在心中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英子，你放手吧！”
　　 但回应好友及工友们的劝说时，英子却说：“潘倍斌其他都还好！”
　　 好友因不解而重言责斥英子：“你呀！真是猪的活命哲学！”
　　 “错来错去错自巳，缘来缘去缘如此。我信！”英子如此。
　　 二
　　
　　 离婚后的英子离开瞿家湾，将女儿寄养在父母亲身边。除了工作，更多是对女儿的牵挂，她苦涩憋闷的日子才算有了温度和希望。
　　 工友们不忍心看着模样周正，待人实诚，不善言语，工作也挺好的英子形单影只，落寞着孤零零地渡岁月，先后帮她牵线过几位有阅历有责任心的男人。说到两厢情愿呀，也真是够熬煎人的。不是她看不上眼，就是对方看不上眼。过了一年一茬又一载，英子寄予希望的女儿在长大。这中途，潘倍斌在女儿穿梭下找过英子两三回。英子变老了的心海，似乎少了回头浪，波澜也就不再起。直到潘倍斌的身体因酒致股骨头缺血性坏死，做过髋关节置换手术后，女儿潘静茹一句“妈！我要照顾爸爸。他同你一样都是很不容易！”的话，激荡起英子作为母亲内心深处的柔软，潮泛起对潘倍斌恨爱恩怨复杂的心绪。
　　 说来复杂，做来简单。
　　 英子也没多想就毅然回到了潘倍斌身边。从英子神情上来看，她似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将背负这沉重的救赎十字架走过后半生。
　　 春绿夏橙秋黄，冬寒春暖夏阳。英子的情感路途充满如此节令色彩。
　　 了解英子的人说，想必她一直拿蒲英东对她的爱恋，对比以后走进她生活之中的男人。女人心重初恋人。吃过苦，总是思忆曾经的甜。不了解她的人说她痴，说她善，也有人说她蠢，说她憨。更有人说她傻，傻的不透气！
　　 恶梦总在黎明醒。
　　 英子知道，离婚对她对潘倍斌都一样，除了泪水，就是遍体鳞伤；留给女儿的是满目疮痍，无尽的破碎。遗撼与恨悔都是过往中的一声叹息。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退休后，家里兄妹中最小的英子，没有回到年迈多病的母亲身边；没有投奔女儿，却选择了守在潘倍斌的身边。说俩人离婚了，却同居在一起；说俩人同居，也都是离过婚的人。英子悉心照料着潘倍斌的日常起居生活，日子在相安无事中悠悠然然地度过。
　　 学医从医的女儿潘静茹在婚礼上，与女婿十指相扣，当众亲朋好友，双双鞠躬致敬父母，衷心感谢母亲简学英二十多年来忍辱负重，含辛茹苦，把我抚养成人，为自幼成长，到今的我，和多病体弱的爸爸保持了一个完整的家。感恩之情直抒胸臆，知情者潸然泪下。婚礼主持人“川娃子”被感染，动情哽咽着俏皮地吼了声：“感恩母亲，天地动容。此处——应有——掌声！”霎时，泪水，欢笑，掌声，喝彩口哨声，倾盆而至。
　　 英子满目盈泪望着女儿与女婿，望着亲朋好友，望着她搀扶着的潘倍斌喜笑颜开。已近暮年的潘倍斌在英子的温情与女儿的亲情中被融化的有失体统，喜极而泣，似孩子样倾靠在英子的身上。
　　 有人说，这是英子的命格，决定了英子的运势。没法！
　　 在女儿婚礼前晚，全家聚餐中，潘倍斌喜盈盈地当着所有亲人们的面，对女儿潘静茹亲切地说：“我多少次梦到过你妈。梦醒泪眼想，你妈真就是天上的一颗星星落到凡间，心疼你，照顾我，照看着咱们全家。你妈真的很伟大！”
　　 女儿潘静茹说：“我妈不仅伟大，我妈还有母亲的怜悯与善良的力量！”
　　 父女二人这番话，让英子欣喜着的心情倍加受用。怜悯与善良心植源自母亲。她脑际浮现母亲的容颜，内心愧疚着念叨：“妈！你要看见我现在的家这模样，你会高兴放心的。妈！”
　　 英子对父亲影像是从家里像框上得到的。自懂事就看到和感受到了母亲对父亲的怀念；对卑微家境穷愁的忍耐和起早贪黑，打工贴家；对儿女们倾其所有的爱抚。善由心生，缘由心聚。母亲辞世前，望着英子三兄妹和蒲英东的母亲，要求简家后人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记蒲家人对简家人的帮扶。老人心存感恩，充沛着简家儿女们的内心良知。
　　 “妈，想啥那？轮你对我和老潘同志的赞歌发言啦。赶紧着！”
　　 英子分心所想被女儿拉了回来。于是羞赧地红着脸对众亲也是对潘倍斌，更是对女儿说：“斌子，你别那样，啥星星不星星的。有啥呀？没啥！人常说，生活苦难自已担，只能左肩换右肩。何况我没遭苦难呀！如果说咱俩有缘，也是良孽各半，没得逃！不能再辜负亲人们的祝福期望了。更何况潘静茹小朋友对咱俩那样，也不拉倒呀！”
　　 英子言由心生的话语，犹如清溪潺潺流水，或如雷声隆隆滚动，走进每位亲人们的心田；众亲们无不以异样敬佩的神情望着略显苍老单薄，却不失硬朗倔强的英子。原本想她吃过了太多的苦，承受了太多的熬煎，性情冷漠着平常没事不联系，不交往甚至连个电话都没的英子，不曾想她把多年来没给家里人说的话，借趁着喜庆团圆全端了出来。
　　 她心里装着亲情呢！
　　
　　 三
　　
　　 春分过后，天空透出蓝色，气候日渐暖和了起来，雨水也较惊蛰前充沛了许多。阳光明媚的汉江上旋翔着红嘴鸥、小白鹭和野鸭子，它们结伴成群，前呼后拥地鸣唱着“吱吱、咕咕、嘎嘎”欢快的歌，殊途同归落栖于熟悉的江中沙石绿林岛。
　　 湿地公园一天一个样。
　　 英子与潘倍斌都好在江堤散步，都喜爱花草绿植。
　　 早前些年，英子同潘倍斌执手江堤散步，不是显摆秀恩爱。是因潘的髋关节术后走路拉胯，需要英子给把力；也因潘想那样同英子执手助他走稳。后来，潘的体力有些力不从心了，英子左手执着他，右手为他拎着只塑料带拄杖功能的折叠小椅子；他想拄就拄，想坐展开就可坐，尽量随他心减少他体力消耗。
　　 潘倍斌晚年很用心期望同英子生活得好些。他知道年龄在往上走，不争气的身体体能在日渐下滑；每想到年老体弱，揪心衰竭的麻烦事，他就想尽量让衰竭来得缓点慢点。除了在家锻炼，潘倍斌就督促英子同他出门活动。
　　 母亲在世时，英子认为人活到病老死是遥远的事。母亲去世，她想到当年蒲英东的意外。人生无常。加重了她对亲人生离死别的切肤之痛；特别是潘倍斌那天玩笑说到化蛹成蝶，让她心“咯噔、咯噔”地拧得生疼，对生死两界阴阳分离产生了恐惧感。
　　 老之将至，义无反顾。
　　 英子不怀疑她与他相依为命亲情般的难舍难分。
　　 那天江堤风和日丽，蓬蓬勃勃的大朵儿，小朵儿的粉色、红色、白粉色、紫红色、绒黄色和桃红色的蔷薇花枝茂叶绿花繁。真是瑰丽的光彩夺目！
　　 很多心喜与花相伴人，欣然拿着手机留存美好瞬间。
　　 英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潘倍斌散步，一路看过：拉琴的、吹笛的、结团“巴扎嘿”锅庒舞的、还有伸竿盯漂钓鱼的、扛着“长枪短炮”搞摄像的和正襟危坐手脑并用在画板的人们。
　　 俩人触景感慨议论着眼前的人们。
　　 英子说：“爱好会影响人的活法和生活质量的异彩纷呈。”
　　 潘倍斌兴奋地耍贫逗英子说：“这都是有点音乐细胞和沾点文化水的人搞得闲。咱们不是文人，咱俩可成化人。”
　　 他眉开眼笑转头看了眼英子。
　　 英子似乎是没听懂似的推着他朝前走。他看没接话茬，便来劲往细里说蕴意。
　　 “英子，我是说，咱俩化蛹成蝶，结伴比翼飞。保不定感动了哪方圣贤文人扼腕长叹着潸然泪下。于是，愤笔疾书搞出个新新梁祝，或现代版的新白娘子传奇来感天动地，赚足天下有情人的眼泪。”
　　 潘倍斌说着开心地笑得哈哈的。笑完却没听见英子接话。本是玩笑逗乐子，结果闷得俩人间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似的。落下个没趣，他心里特别扫兴。
　　 英子长叹了口气，停下轮椅，伏身侧脸看着潘倍斌笑着说：“斌子，别瞎想。你虽是说趣逗乐和，我听了心情很沉重。”
　　 “我知道我会死在你前头……”
　　 “闭上你的臭嘴。别说了！”英子勃然大怒起身推动了轮椅。潘倍斌怔怔地看着脚下，心有不甘地咕哝着嘴想对英子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呢？
　　 “对不起呀，英子，惹你生气了。”潘倍斌嗫嚅着似自言自语：“英子，……我舍不得你，……不想累赘你。”
　　 英子不言不语，似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这么多年了，你连女儿家都不能去。我长年累月地这么拖累着你，我不忍心呀！”
　　 英子听到了哭声，停下脚步，半蹲在潘信斌身旁，握着他的手，看着他，轻轻地为他揩掉泪水，平心静气地说：“请你不要说死好不好！斌子，你想过没有，你死了我咋办？……”
　　 俩人无语默视了会儿，又缓步向前走，英子沉静地望着江水静流。那会的太阳把俩人相扶相助的身影影印在了江堤大地上。
　　 人，最终是会死去的。
　　 英子精心呵护照料着潘倍斌。潘倍斌也自觉地遵医嘱努力着。却没能阻断缺血性综合症病魔夺走潘倍斌衰竭的生命。
　　
　　 今年春分后的天气仍寒冷。英子会在早晨九十点太阳升起后，到江堤湿地公园散步。不同以往她手中多了只米黄色小布袋。
　　 英子在树下或草地上，会很用心地将各种各类落英缤纷的花瓣儿捡拾起来装进布袋；担心经过晨霜或晨露或夜雨的落花，在布袋内拥挤揉搓中改变鲜嫩芳颜，她会摘些冬青树叶和青竹叶片，折些铁树针和矮松针及其它绿植的叶子，来用于腾松落花的间隙。
　　 她不会折摘未凋落的鲜花。
　　 回到家，她用只竹匾将鲜花瓣儿与鲜嫩绿叶儿晾晒在阳台上。
　　 “墓地很贵，顶咱俩一两年的退休金。我死后别有顾忌，撒在江里既节俭又时尚；可别忘了拌点花呀叶呀什么的陪伴我。亲爱的，请允许我沿江而下奔腾流芳吧！”
　　 英子每每翻搅着晾晒的花瓣与绿叶，都似在抚慰自己的心灵，也似是在抚摸潘倍斌的脸庞。
　　 清明假期，女儿一家回来。潘静茹看到竹匾中的花瓣与绿叶，她很明白妈妈简学英一生情感破碎了的心，仍然深沉地的眷念着爸爸潘倍斌。
　　 作为女人的她看透不说，更加深深地敬重敬爱自己的母亲简学英。肺腑之言油然而生：“妈妈，我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