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遇见】魂归长山(散文)
魂归长山
一
我们来到这个并不出名的小村子,为的是寻访一位名人的足迹,这里是他的故乡。
他,就是贾兰坡。也许这个名字不是家喻户晓,但历史课本上人尽皆知的“北京人”的发现过程,正是在他的主持下最后完成的。作为只有高中学历的考古学家、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和中科院、美国科学院(外籍)、第三世界国家科学院“三院院士”,这个村子,见证了他的童年。
二
贾兰坡,字郁生,曾用笔名贾郁生、周龙、蓝九公。明朝初期,贾氏先祖从河南孟县朱家庄迁至河北玉田邢家坞。贾兰坡的曾祖兄弟二人,因为大曾祖父没有儿子,就将贾兰坡的祖父过继给大曾祖父,又因为二祖父也没儿子,又将贾兰坡的父亲过继给二祖父。1908年初冬,这个贫困的家庭迎来了贾兰坡的诞生。
五六岁时,贾兰坡和小伙伴在村子里嬉戏玩耍,打水仗、捉鸟,到村东的山洞里捉迷藏,用石头打成圆球从山上往下滚,也许在冥冥中,这是对原始人打造石器的一种萌动的尝试。满身泥土地回到家,母亲总是一边给他洗澡一边说:“人真是神用泥造的啊,身上总有搓不尽的泥。”“真的吗?”带着对人类起源的疑问,他向母亲学习识字。贾兰坡始终认为母亲戴明是自己真正的启蒙老师,这位普通的农妇,却能够读懂不带标点的模板小说,她为贾兰坡讲《岳母刺字》的故事,教导他将来做一个“好人”。
7岁的时候,他走在我们脚下的这条小街上,到几里地之外姥姥家的门庄子私塾里学了半本《论语》,又到邻村读书,第二年村里有了学校,幼年的贾兰坡拼命背诵那些似懂非懂的《四书》,却在无形之中接触到无限广博的传统文化,在后来的回忆里,贾兰坡仍然记得老师的名字谷显荣、李小辫,老师的教诲也已经融入血液。
12岁那年,父亲贾连弟(号荣斋)经同村人介绍到北京英美烟公司任职员,每月薪水18元,拿出10元捎回老家贴补家用,家道逐渐殷实。但母亲仍要求贾兰坡和别人一样穿着粗布衣裤,即使是出去玩,也要边玩边拾柴,不论拾柴多少,只为不搞特殊。母亲的言传身教,使幼年的贾兰坡萌发了待人一视同仁的朴素观念。
13岁时,正值直奉大战,为躲避兵荒马乱的日子,父亲抽空回家,决定带着贾兰坡和家人到北京暂时躲避。一家人离开的时候,不知道已经懵懂的贾兰坡有没有在村头回头环顾自己的故乡。村东的十里长山颇具历史和文化底蕴,像是家乡的脊梁纵贯南北,串起的无数传说更是回味无穷,著名的“玉田八景”有三个就在附近:西边不远的“麻山种玉”就是家乡玉田名称的发祥地,北边的“灵洞清风”和“无终丹灶”令人神往,山中那棵最甜的果树还没有尽情享用,还没来得及去寻访有没有前人留下的遗存足迹。这些传说,也许从小奠定了他对人文考古的兴趣,成为他走上考古生涯的初心。
半年之后,战乱平静下来,贾兰坡为了上学方便,留在北京。在学校里,贾兰坡接触到了从未见过的阿拉伯数字和地理、生物、化学等课程,由于毫无基础,学起来异常费力,只能辍学在家请先生补习。没有了过去的小伙伴,不敢外出游玩,他感到万分寂寞,只能从学习中感受到知识的乐趣。几经失败与努力,终于考上了汇文学校,读到1929年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后,21岁的贾兰坡觉得自己不应该从此碌碌无为,北京图书馆成了他最多的去处。那时的北京图书馆无偿提供白开水,年轻的贾兰坡带着馒头加咸菜,一去就是一天。读书,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从知识中寻求人生的出路。他逐渐对《科学》之类的自然科学书籍兴致萌发,图书馆的书不够看,又经常到旧书摊“淘宝”,所有看过的书中的重要内容,他都密密麻麻地记在本子上,一边记一边认真思索,仅在一年之间,他觉得自己的知识逐渐丰盈起来,也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了自己的方向。
有备而来的头脑,恰逢机遇垂青。老家狼虎庄的表弟一次恰好遇见朋友的叔父前来串门,不知道为何提起了闲在家里只会闷头读书的表兄贾兰坡。“叔父”一听就知道此人不俗,介绍说中国地质调查所正在招考练习生,不妨叫他前去试试。这位“叔父”,正是前年12月因发现第一个北京人头盖骨而引起世界轰动的裴文中先生。
1931年春的一天,得到消息的贾兰坡风风火火地来到位于西四兵马司9号的中国地质调查所报名参加考试。以前自学的知识全部派上了用场,成绩优异,23岁的他被顺利录取,被分配到地质调查所领导下的新生代研究室。和他一起分配的的是英国地貌学家介绍来的大学生练习员卞美年,贾兰坡作为仅仅高中毕业的练习生,知道自己与同伴起跑线不同,只有付出更大努力才能适应工作。
不久,贾兰坡被派往周口店协助裴文中先生继续发掘“北京人”。当年的裴教授,学术上“人气正红”,能在他手下工作,贾兰坡自然倍感荣幸。裴先生为人和善,一段时间后,贾兰坡不再紧张,从此下决心要做出裴先生那样的业绩。
三
周口店龙骨山位于北京西南48公里处,这里有保存完好的上新世和更新世的堆积,经常有龙骨(化石)被发现,中外地质和古人类学家很早就开始注意这里,他们推断这里的许多洞穴应该是原始人类理想的住所。1929发现第一个人类头盖骨后,这里更加引人瞩目。这里虽然离城不远,但交通极为不便,出行依靠搭乘时间不固定的运煤“山车”,然后改乘毛驴,辗转一天,办公地点是临时租住的“骆驼店”,尽管房屋破旧,现在却迎来了各国古人类学家、医学专家、古脊椎动物学家等知名学者。专家云集,共同商议进一步深入发掘的地点和任务。作为学生的贾兰坡听着专家们的研讨,尽管有些不知所云,但仍然仔细聆听。
挖掘工作进展顺利,每天带回来几大筐化石标本。大家将化石刷洗干净、分类保管。为了多学多看,贾兰坡主动加入刷洗标本的行列。此前,针对开裂的石块是由于人工打制还是燃烧的结果存在争议,刷洗的同时,贾兰坡格外注意观察,也对发掘工作的意义有了更深的认识。
练习生的地位在研究部门里是最低的,跑腿购买发掘具、陪同来访学者查勘地址、随身背负采下的标本,所有苦活累活都是他们的事。但贾兰坡在逐步认识羊的骨头、鹿的大腿的过程中感觉到了工作的兴趣,在陪专家四处奔走中获得了突飞猛进的知识积淀。他在工作中始终乐呵呵地不知疲倦的样子,被杨钟健教授看在眼里,鼓励他说:“搞学问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他始终铭记在心,并且在导师的教诲后边加上了自己的体会“不滚就化”,意为如果不增加知识积累,只会使自己融化消亡,引为同事们口口相传的“名言”。
贾兰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业务上几乎是从零起步,因此特别留心钻研这几个方面的学问,向实践学,向书本学,扩大知识涉猎广度和深度。他静下心来,事无巨细,认真对待每一项工作细节,从不放过任何读书实践的机会。周口店地区夏天雨水较多,冬季土层冻结,发掘工作只能在春秋两季进行。大部分人回北京整理和修复标本的时候,贾兰坡在周口店留守,没事的时候仍是看书。当时古人类学和古脊椎动物学在中国刚刚起步,国内这方面的教科书非常稀少,因此对于贾兰坡来说,能够接触到的书籍绝不轻易放过。一本《哺乳动物骨骼入门》,大家轮流传看,晚上是贾兰坡的独享时间。书是英文版,有些专业词语字典上没有,就边读边向老师请教。
周口店的山坡上经常有野狗撕咬嚎叫,大家深受其扰,于是决定采取行动打狗吃肉。终于抓住一只,大家兴致勃勃地架锅生火,杀狗剥皮,贾兰坡忽然想起这是了解动物骨骼的大好时机,叮嘱大家保存好骨头。香味十足的狗肉熟了,大家围在一起大快朵颐,贾兰坡却仍在神神叨叨地叫喊:“不要啃坏了我要的骨头”,被大家长时间引为笑谈。餐后,贾兰坡把骨头重新煮了一遍,剔除杂物,油腻,组装成完整的骨架,在不同部位涂上不同的颜色,标注名称。通过制作,他有很多独到的发现,比如发现狗的牙齿比狼排列紧密,吻部较短等等。通过自制标本,他更为直观地学到很多知识。
贾兰坡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周口店的工作没有休息日,回北京办事就成了他们的休息时间。即使在这些时候,贾兰坡也总是帮助教授打印英文稿件,因为他觉得这是提高自己的英文水平,学到更多专业用语和专业知识的大好机会。偶尔逛商场,他总是在书店层层叠叠的书架前驻足流连。有一次,他发现了一本美国科学院院士写的《旧石器时代人类》,如获至宝想买下来,但一看价格却是自己工资的1/3。回家辗转反侧,第二天还是觉得非常有用,大早起买了回来。由于常年翻阅,书都翻散了,又重新装订。为了保护书,他宁可记笔记,也不在书上做标记,如同护身之宝,一直保存到晚年。这两本书对他后来专门研究旧石器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参加发掘工作前两年,尽管发掘工作没有取得突破性成果,但贾兰坡仍然学到了很多专业知识,对他来说,这两年是丰收之年,希望之年。
1933年,贾兰坡从练习生升为练习员,令很多正宗大学毕业的同事艳羡不已,认为他占了大便宜。贾兰坡深知:自己走出的第一步,不是靠机遇,而是自己不懈努力的结果,科学上的精益求精、一丝不苟才是做学问的真正基础。
裴文中教授经常回北京写论文,绘制平面图、剖面图和照相任务交给了贾兰坡。他的工作开始复杂起来,除了对挖掘的程序了然于心,还要查看发掘情况、做记录、照相、填写日报表,采购物品、制作工资表等日常事务也都逐渐成为他的主业,用自己的话说,每天忙得“脚丫子朝天”。即使这样,他仍然给自己增加任务,每天读几页专业书籍。
1935年,由于裴文中教授赴法国留学,贾兰坡晋升为技佐(相当于助理研究员或讲师),周口店的工作,实际上已经由贾兰坡负责。尽管内心非常热爱这项工作,但他仍然觉得自己资格不够,内心压力很大,但仍然全力以赴。这一年,周口店的工作没有什么新鲜发现,贾兰坡觉得古时的人们不可能总在周口店一处生活,提议暂停周口店的发掘,分成几个小分队在周口店以外寻找新的地点,并为此做了很多前期准备,尽管由于当时的挖掘协议规定扩大发掘范围得不到资助而没有真正实施,但对未来的地壳抬升研究提供了帮助。出师不利,心情烦闷,贾兰坡摆弄那些已经发现的石器和骨器,却越来越着迷,从此又开辟了自己研究的新领地——旧石器研究。
1936年,周口店的发掘任务仍是寻找人类化石。说实话,考古工作整天和石头、骨头打交道,毫无趣味,新来的助手不久就相继离开了,贾兰坡成了光杆司令,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更使他们担忧的是,如果六个月后再无新的发现,美国洛氏基金会可能会中断协议。同时,由于日本侵华战争已经危及华北,中央地质调查所迁往南京,连杨钟健教授都在担心新生代研究室的去留问题,以贾兰坡此时的身份,完全可以找一份安稳的教师职业,但他还是放不下对周口店的依恋,依然安心工作。
11月15日上午,工人在在沙土层中发现一块核桃大小的碎骨片,准备当做“韭菜(没有价值的东西)”扔掉,贾兰坡一眼看出这是人的头盖骨,急忙趴下身去继续挖掘,不放过豆粒大小的碎骨,已经碎成几块的化石夹杂着土石分了家,但仍然被全部。几个月的功夫没有白费,大家立刻来了精神,下午,又一枚头骨被发现。他们立刻拿去烘干、修理,粘接,打电话向当局报告。为了粘接头骨,贾兰坡他们一夜没睡,大家左看右看,异常兴奋。当地的村民听说考察队挖出了“宝贝”,从现场到办公室路边围满前来围观的人。26日上午,他们又发现一枚完整程度前所未有的头盖骨,甚至连神经大孔的后援和鼻骨上部都非常清晰。
11天内连续发现了三个"北京人"头盖骨的消息一时轰动国内,各地报纸纷纷发布消息,同行的祝贺,媒体的欢呼,让贾兰坡出名了,他头顶金灿灿的光环,迎来了自己28岁的生日。但他依然冷静,认为这些成绩离不开前辈的前期工作和鼓励,离不开大家的携手合作,这些赞扬更是对自己的鼓励,自己离最后的荣誉还差得很远很远,仍需努力工作。
1937年,由于周口店有了新的发现,新生代研究室获得洛克菲勒基金会的继续资助,发掘工作继续进行。这一年,贾兰坡被破格提升为技士,相当于现在的副教授,并获得奖金。但提升受奖,并没有使贾兰坡更为高兴,因为日本侵略者已经迫近家门。7月初,日军在卢沟桥制造事端,贾兰坡召集大家把挖掘过的“北京人”点位用土石回填夯实,不给侵略者留下蛛丝马迹,带着对鬼子的切齿仇恨沿山步行,走了两天回到北平,发掘工作被迫暂停。
地质调查所陆续南迁,贾兰坡在北平留守,化名“贾若”,忧心忡忡地关注时局变化,探望南下人员留在北平的家属,力所能及做着最后的努力,并在1939年进修了解剖课程。时局动荡,他仍不放弃,人体解剖常年与尸体打交道,在很多人眼里毛骨悚然,但贾兰坡兜里常年装着人手腕骨骼,闲暇时候伸手“盲猜”是哪块骨骼,猜对了就放在另一个侧兜里。他的身上常年有浸泡尸体的福尔马林味道,怕别人嫌弃,不得不每天更换内衣。在敌占区报国无门,贾兰坡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