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福星(小小说外一则)
王老太推开孙子递过来的牛奶,干枯的手摆了摆:不值得了。自从过了八十,给她添一件褂子她说不值得,换个新被罩也说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奶奶要活一百岁哩。
吃了睡,睡了吃,活一百岁干啥哩?她把牛奶放在身边的台阶上,看着远处照壁上的福字,想起了老头。五十多岁就不在了,瘦得肋骨突出来,一辈子没有吃饱过。唉!让他等了快四十年。
她闭着眼睛等阎王收她,可一年又一年,咋越活越精神了。王老太扶着躺椅站起抓起扫帚,被孙子接过去。拿起抹布,又被孙媳妇抢走。什么也不让干!她叹了口气:没用了,还不如去找老头子。
可她马上呸了一声:死鬼,再多等些日子。天天牛奶鸡蛋的,我才不想过去。她慢腾腾地坐回去,想孙子的话,活到一百岁还要好多年哩,不能干坐着,得干点啥。
这天,孙子刚把老式的竹躺椅折叠起来,就被王老太喊住:“我要写字。”
孙子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王老太坐在炕沿上,穿着崭新的白褂子黑布鞋,显然准备好久了。
“我要写字。”
就解放后进了两天扫盲班,还要写字?孙子笑了笑,把躺椅放在石榴树下就去上班了。到了晚上,饭菜还摆在老地方。老太太搞绝食,孙子拗不过她,买了一沓宣纸,一瓶墨汁,还有三根毛笔。奶奶,你认识字吗?
王老太指着墙,说那个字我认识。是“福”字,前年贴上的,红得耀眼。她的五个指头棍子似地捏着毛笔蘸了一下墨汁,手微微颤抖,看一眼墙写一笔,纸上一团团黑色的小狗。
孙子请退休的李老师来教。王老太剪掉厚厚的指甲,盘着老腿坐在炕头,一笔一画,学了五天,才写出一个像“福”字的“福”,李老师贴着王老太的耳朵大声问:“一辈子没进过学堂,翻过年就八十六了,为啥学写福字啊?”
她说从小就贴福字,他爹贴了半辈子也没享过福。你看现在,吃好的穿好的,住得亮堂堂的还有暖气,人老几辈谁享过这样的福呀?
自从学写福字,老太太再不去石榴树下闭着眼睛等了。她写完一张又一张,炕头上,炉子台上,都是她练过的字。她心疼纸,孙子就找些旧报纸。报纸写完了,她就舀一瓢沙子,撒在桌子上用指头写。村民听说老太太开始学毛笔字了,稀罕地围着她看。
她让孙子买了一沓大红纸,写下红福字就晾在床上、地上,房间里飘着墨汁味,因为手颤抖,她写的“福”字镶了花边。快过年了,邻居们来讨老寿星的福字,有的一大早就在院子里等。远处的人也托人找王老太要“福”字,都想沾个福气。
写累了,王老太就在屋里甩甩手臂,她写的“福”字总是不够用,有时候墨汁未干就被人抢走了。有人要给她钱。她说,我的社保金是国家给的,福也是国家给的,不要钱。
那天老太太病了,躺在炕上直喘热气,水米不进。以前生病她拒不喝药,干躺着等那边收她。这回喊孙子过来:我还要写福字。快给我请大夫。
她喝了药有了精神,坐起来悄悄对孙子说:我还认识两个字。孙子很纳闷,还认识哪俩字?
她说还认识“寿”和“囍”。过几天病好了我一个一个学,给众人送寿字,送喜字。现在活着才是真的有福,有寿,有喜。
补胎
今儿一大早,我在彩票店门上挂了个牌子:今天歇业。我要骑摩托出去散散心,好好清清醒。彩票店在县城西边,紧挨农贸市场。这些年靠周围的一些暴发户养着小店,可最近我有好几个客户都“死”了。不是没命,是不再做彩民了,这种情形已经两个多月。有个客户连续半年不中,老底子快挖空了,老婆天天和他闹离婚。还有一个靠借钱下注,债主催得紧,洗手了。另一个客户是止损,把剩下的钱投资了门业公司,早忘记去年他中过十九万。彩票店是靠销售额的百分点挣钱的,没有人买我挣个鬼呀。所以我规定自己每天打2000块钱维持,可一次没中过,我老婆知道后跟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完了披头散发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难道我愿意吗?
我在路上开六十迈,比汽车还飙,到了李村,摩托车猛地来了个急转弯横往树沟里冲,我差点摔到树桩上,踏在碎石子上的帆布鞋经不住摩擦,底子全开了,脚趾头滑了出来,前胎也爆了。我冲着天空骂了一批脏话,无奈地赤脚推着摩托车一寸一寸往前走,小偷一样搜寻路边的修理店。
我脊背上冒汗,白袜子裹着泥,脚趾剥了皮样的痛,前轮滚一圈滋滋地响,这个轮胎是彻底报废了。有几次我停下,直想把摩托推进树沟里算了。
在一个斜坡下面有两间房子,靠近马路的一角伸出一块边角不整的纤维板,上面刷了两个红字“补胎”。
一个中年胖男人坐在歪脖子枣树下,准确地说坐在一个磨损的仅有一层外皮的轮胎上。他没有脚,两条空裤腿扎成短短的布袋,树根似的粗胳膊杵在两侧。他看见我,用胳膊撑着身子划船一样,挪到我跟前问:“胎爆了?”
“补胎的师傅不在吗?”
“你看我不像吗?”他的脑袋很大很肉,没有脖子,嘴唇厚乎乎的露出一嘴白牙。
我不相信他会修理。环顾自周,这荒山野岭的也就他一家补胎,心里更不安起来,恐怕倒霉的事接踵而来。
他的胳膊粗壮结实,撑着上半身走路一点不发抖。我在家做几个俯卧撑胳膊都受不了。他握着扳手撬开外胎,很快把里面碾得稀烂的内胎抽出来,一只手频频按打气筒,半天内胎才鼓起来。他把内胎按进水里,鼓起的轮胎呲呲冒着小水泡。他说这轮胎破了五个地方。
我陪着笑心虚地问:“换吗?”
“补补还能用。”他头也不抬。估计补胎的钱够能买两条轮胎,我两腿哆嗦。
他抓着破布擦擦内胎,用扁木锉刀磨破损处,磨几下,用手摸摸,动作越来越轻,最后取出一块黑橡胶片贴在上面。每个动作他都得撑着身子挪几步。
五处都补好了,他把打了补丁的内胎在水里试了一遍,确定不漏气了,把内胎塞进外胎里,一只手一下一下按着打气筒。
我来吧!我想不管他要多少,我都不还价。
他说:“你没劲儿,我的胳膊像钢筋一样,掰手腕你扳不过我。”我仔细瞅他的胳膊,就像老树根一样青筋外露。“我这胳膊又当腿。”
他啪啪地拍着外胎,说一个窟窿十块钱,一共五十块钱。他的胳膊是方向盘,按在屁股后面,身子转向门洪亮地喊一声:“老娘,收钱!五十块。”
我正担心他有没有微信,哪知他爽朗一笑,说:“门口挂的牌,上面有二维码。”
我赶紧走过去举着手机扫,才发现墙上有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三男两女站立在榕树下。
“右边第二个是我对象。”她大声说,好像他对象站在枣树下。“她嫁到高邑村,男人种蘑菇。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去年考上了西安交大。”
他说这个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我差点以为两个女儿是他亲生的。
老太太接了半杯水递过来,给儿子擦了一把汗。他说:“啥事都是两面的,要不是我这样,老娘身体没有这么好,是吧?老娘。”
老太太八十四岁了,头发灰白,眼睛里有一层灰灰的雾,患了白内障,但是腿脚走起来很利索,从我进来她不停地在院子里收拾柴火、洗衣服、淘菜。看我扫微信,她停下手里的活,等到传来“微信收款,五十元。”的声音,她又到一边摘芥菜去了。
“暖瓶里有水,自己倒。”他撑着身子挪到枣树下,点了一支烟,讲早年他开三轮车在市里跑出租,撞在一辆卡车上,昏迷了四天,醒来俩腿都没了。他特别自豪把三轮车的脚刹车改为手抓式,一个月能赚到一千多块块钱。后来城里取消了那种三轮出租车,说有安全隐患。他才又学会了补胎。
他像讲别人的故事,看着我脚下没有底儿的皮鞋问:“鞋底还在吗?我以前在街边修过鞋哩。”
我帮他把修鞋机取出来放在他面前,他很快用一块布擦了擦,穿了一根线,粗手灵巧地把鞋底子和鞋面对在一起,转动把手,很快就修好了。他剪掉线头,开玩笑地说:“修鞋技术还可以吧!”
我喝了两大杯水,汗也落下去了,穿着有底子的鞋,站起来要给他扫码。他急忙摆动着粗胳膊说:“不要不要!世界这么大,能见面是缘分。修鞋不要钱!”
我插上钥匙空加了几把油门,摩托车呜呜地嚎叫着,像急待出征的战马,劲儿特别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