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春风吹醒了校园里的几棵老柚子树。走过树旁，馥郁的香味迎面袭来，如象牙白一样的柚子花，藏匿在密密麻麻的绿叶里。闻着花香，我想起了家乡的柑橘花。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香味，撩动着我的心弦，于梦中，循着那股清香，看见了久违的柑橘盛开的场面。
　　 醒来时，梦依旧清晰，一直在脑海里徘徊。那洁如雪、白如玉一样的柑橘花，在翠绿中是如此耀眼迷人。那沁入心脾的芳香，似乎仍然萦绕在我的周围，久久不能散去。和煦的风儿，把这种让人陶醉的味道送向远方。
　　 念花的思绪把我拉到了三十多年前。
　　
　　 一
　　 春天，播种的季节，万物复苏，春暖花开。农民们耕地，播下希望的种子，等候发芽长大。草儿绿了，树木发芽换了新装，桃花朵朵红，娇容滴水；李树、梨树的花儿，宛若月中仙子，冷艳迷人；映山红灿烂了山野，鲜红如血；油菜花开，金色铺满田野、山丘，为春天点亮了“灯”，“照亮”山村碧野。春，悄悄地来了！
　　 唯独那柑橘树，须过谷雨，才花满枝头。千山万坡白似“雪”，春风送爽十里香。那种景象，一直在心间，永远无法忘却。柑橘花开，气势盖过所有的春花，似乎那些春花都只为柑橘花盛开做着铺垫，我们一群孩子们就在柑橘花中捉迷藏，更不怕抖落柑橘花满身，惹一身的香，那个味儿带回家，母亲被弄得笑呵呵，别提自己心中有多满足。
　　 柑橘树，最合适人工栽植，我的父母为了给孩子吃果实，很热心种植柑橘树。柑橘树最好看的是秋季，结果时树上堆满红宝石，璀璨夺目。枝头挂满诱人的红灯笼，惹人怜爱，母亲也不管我们，喜欢摘一个就摘吧，看见了也不呵斥，反说，早晚是你们肚里的货。这让我们更放肆了，就连邻居的孩子也来凑热闹，母亲也摘几个给他们，总说，不能亏着人家的。母亲告诉我，你去人家摘柑橘，那野劲是一个顶俩，提前打个补偿吧。母亲其实不是算计的人，总怕亏着人家，一辈子如此。
　　 其实我尤其喜欢欣赏柑橘开春花的日子，我对柑橘的好在于它的花始终带着暖人的清爽的笑意。
　　 春天，柑橘花是蜜蜂精心呵护的“公主”，一会儿在这朵上跳跃，一会儿在那朵上嗡嗡，飞来飞去，永不知疲倦。我觉得小蜜蜂喜欢我们家的柑橘树，说明我们家的人缘好，其中的逻辑关系很荒谬，但我就这样认为。那些小精灵们带走了花之精华，传播了希望，酿出了甜蜜。柑橘花香，更是孩子们喜欢的味道——香得诱人，让人沉醉。经过柑橘园，香气入鼻，渗入肺腑，溢满心田。
　　 柑橘开花，邻居的婶婶伯母都喜欢凑在树旁的空地做针线活，直白地说，她们是喜欢柑橘花的香味，其实，我觉得还是喜欢母亲这个人，总能逗人家笑，也不计较什么。
　　
　　 二
　　 我们村的一道风景就是由柑橘树组成的，声势浩大。密匝的柑橘树，释放了满山的芬芳，这倾注了人们多少汗水？其实原先山上没有柑橘树，有的是茶油树，如果坚持修整管理，一样可以成为最美风景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正值农村大力发展经济的时期，村里为了搞活经济，改善百姓的生活，鼓励大家广种果树。结果，野生茶油树遇上了倒霉运。穷怕了的百姓举起了刀，似乎在几夜之间，整座山整座山的茶油树纷纷倒下，被肢解得七零八落。从此，山上再也没有几十年，上百年的野生茶油树。现在一回想，真为当时人们的“壮举”叹惜。
　　 那座山，一度成了土山，看到别处的山绿意盎然，村民开始了大动作。
　　 在百姓们的铁锄挥舞下，茶山变成了层层梯畲，种下了柑橘树。几年后，柑橘树开始挂果，人们笑开了怀。这重新改造的一座座幽幽青山，远远望去，像一座座金山银山，是百姓眼中希望之山。
　　 其实，说起柑橘树，我们那里在分田到户前，生产队里有几处成片的橘树林之外，各家各户只是零散栽种了一些。那种漫山遍野形成规模栽种的，我是闻所未闻。当然，成片成林的柑橘树遇到了大力发展经济的年代，时代变好了，柑橘树才变成了摇钱树。
　　 柑橘园，是从我们的语文老师向培祥先生口中得知的。在一次班会课上，他声情并茂地说：“同学们，还有一个多月，你们就要小学毕业，即将踏上人生新的征程。毕业后，你们大部分同学会去城里读书。城里的条件肯定比我们农村好很多，大家想想——就连上课的铃声都是电铃，到点自动响，那声音清脆着呢……那时，你们上学要经过一片茂密的柑橘园。记住，走过柑橘园，一定要低头。不然，你不是被柑橘枝叶轻轻抚摸，就有可能被柑橘枝刮伤，运气好的话，还有可能被橘子敲打你的‘木鱼头’，哈哈，要小心呦！下半年开学时你们经过柑橘园，伸手就能摸到红彤彤的柑橘。请记住，千万别伸手，伸手可能被人当成贼来抓，到时老师是没法子救你们的……”老师那有点滑稽的表演如在眼前，仿佛如昨。其实，老师是在向我们炫耀那片柑橘园，展望未来的丰收场景。
　　
　　 三
　　 长期在贫穷中挣扎的人，只要给一丝希望，奇迹就会产生。那一丝希望，就像绝望中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更像一个火种能燃起熊熊烈火，如打了鸡血一样，干劲十足，父亲就属于这种类型。
　　 开垦梯畲的日子是苦的。记得那时，我正在读小学三年级，也就是十多岁的光景。只要是休息日，父亲绝不会忘记我和哥哥，让我们也去挖梯畲，至于寒暑假，那更加不会放过。父亲要在土地上投入不花钱的劳动力，让美好的日子快点成为现实。
　　 父亲，作为一家之主，号召力是惊人的，他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带领着我们全家砍茶树，挖梯畲。他的决心是不容质疑的，计划在两三年之内，把离家比较近的湾田冲、庙垄田的茶山和塘冲的杂木山全部开垦成梯畲，种上蜜橘、冰糖橙、大红（橙）和椪柑。他也相信，富裕了的人们是有钱吃柑橘的，种了就可以见成效，不至于卖不出。
　　 开挖梯畲是需要有好的时机。春天雨水太多，不好砌畲坎，易塌方。夏天农事最多，天气又热，也不利于开垦。秋天忙于收割，挤不出多少时间来。因此，挖梯畲基本上集中在打完晚稻之后，一直到来年开春的这段日子里。
　　 父亲的决定，谁也无法阻挡。自从有了计划之后，他便开始着手准备挖畲锄、箢箕和竹扁担等工具。铁锄要去市场里买。吊（安装）锄头把、织箢箕、削竹扁担，全部由父亲独自完成。那段日子里，每天吃完晚饭，就见他在屋外的灯光下，佝偻着背，坐在禾堂坪中一直忙到半夜。
　　 我们哥俩也相信，唯有劳动可以改变面貌，唯有奋斗才可以挣来幸福，那些日子里，我们梦中都可以看到一片柑橘林，茂密茁壮，大大的柑橘，赛过脑袋。
　　
　　 四
　　 秋收之后，日子相对而言要闲散一些，父亲见不得家人清闲，在晚稻全部进仓后，他及时召开了挖梯畲的动员会议。会议上，父亲有条不紊地分配了任务，并郑重其事地确定了开工时间，那份较真劲如临大敌，真是让人有点哭笑不得。
　　 湾田冲，我们家的茶山所在地，这里的山坳里坐落着我家的老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为改善全家的生活条件，带领我们一家在烈日下、月光中，一锄头一锄头挖出了屋场，让老屋从一里之外搬迁至此。之后，父亲开始了他的宏伟计划。那时，父亲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我们心中也觉得父亲的形象是最高大的。
　　 哥哥大我两岁多。他比较沉稳，而我喜欢耍点小聪明。每一块梯畲开挖之前，我总会做一番“侦查”，看看是否有野葛棒（小山药）之类。如果有，晚上可以做出可口的野葛棒大米饭，那种感觉，至今让人回味。做好标记之后，才加入到挖梯畲的行动中来。
　　 挖梯畲是辛苦的，其中最难的要数挖茶树篼，树篼有大有小，有深有浅，难易程度各不相同。记得有一次，在挖茶树篼时就碰到了“钉子户”，它是直径40多公分粗的老茶树篼。面对它，我们费尽了心思，才勉强“搞定”——挖掉树篼周围的泥土，找树根走向，逐步向周围、向下挖掘，直到整个树根裸露了出来，方才罢休。最后一测量，这个树篼竟然将近1.5米高，是一个庞然大物。
　　 说实话，挖梯畲的最初几天是特别难受的。手不但磨起了泡，浑身也像散了架，不属于自己的一样。那种滋味，这辈子我是忘不了了。晚饭时，两个煎鸡蛋算是母亲对我们一天辛劳最好的犒劳，那种温暖的感觉，着实让人无法忘怀。
　　 哎！小孩的心就是这么容易满足。第二天，劳动还得继续。
　　 父亲经常用柑橘怎么好吃，可以管够等情境来吸引我们。是的，美好的前景总是吸引人，父亲没有留下什么，但他留下了一个道理，有理想就要为理想而奋斗。
　　
　　 五
　　 三十多年一晃而过，如今的老家，梯畲仍在，可柑橘树不再枝繁叶茂。柑橘一度滞销，使人们失去了热情，任由它自生自灭。柑橘山再也没有当年热火朝天的场面，变得冷冷清清。红彤彤的柑橘无人采摘，长挂枝头，常常成为雪中的独特风景，这种凄冷，真叫人心疼！
　　 眼光长远的，早就把柑橘树改成了杉树，也有一些改种柚子树或栽杂交茶油树。母亲虽然没上过一天学，但她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她把我孝敬的钱都积攒起来，买了冰糖柚树苗和茶油树苗，进行了大换血。除了留下少部分椪柑外，其他的柑橘树全部被她替换成了新树苗。如今，冰糖柚已经挂果，产生了效应，得到了回报，每次卖完柚子，母亲数着手里的红票子，总会眉开眼笑，和我念念叨叨着：“卖柚子不用自己管，他们自己到山上挑选，比以前卖柑子轻松多了……明年你再来帮我卖柚子，到时我等着你。”母亲的那一声“等着你”和她期待的眼神触动着我，心里瞬间涌起一股暖流，流遍全身。能听到母亲的唠叨，就有归属感，就觉得温暖。
　　 近10年来，人们的观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健康饮食逐渐引起人们的重视。茶油的价值导致它的价格直线飙升，茶油树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漫山遍野橘花开的盛况，或许将会成为一种记忆。
　　 年年岁岁橘花开，芬芳染着美好的时光，不能忘。
　　 老家人的日子，完全可以说是围绕着柑橘而展开的，如果没有柑橘树，日子将是惨淡的，当然，如果遇不到好时代，结再多的柑橘，恐怕也不会给日子带来太多的变化。
　　 没有别的奢望，我只希望老家的柑橘年年长得旺，满山柑橘花香，让我的梦也带着袅袅的香气，沉醉在丰收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