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敬重一只蜘蛛(散文)
散文家汪曾祺说,草木虫鱼,多是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
那么,我们就从阅读一只蜘蛛开始吧。
一
生活中,很多小小的“微观”现象,如花草植物,飞鸟昆虫,它们能给我们带来美感,还能让我们体会到大自然的奇妙与生命的伟大。
生命的奇妙与伟大,不仅仅是人类,只要用心观察,用心体会,一只小小的蜘蛛也能成为感动的对象。
我要先表达我对蜘蛛的正确认知,这是我从赎罪感到敬重的思想过程。
在我没有真正认知蜘蛛之前,蜘蛛在我眼里是黑乎乎、笨乎乎的家伙,它还是世界上最丑陋、最懒惰的虫。我对它一直有着厌恶感甚至是恐惧感。屋前房后,窗棂墙角,它见缝插针似的织着网,给人造成满眼颓废凄凉之感。更讨厌的是,据说蜘蛛交尾后,雌蜘蛛会吃掉雄蜘蛛,那是多么血腥可怕的画面。总之,蜘蛛在我心目中是十恶不赦的不祥之物,每每遇见,我会亳不留情地清除蛛网,简单粗暴地将之踩死。
我从不认为我是残暴的,因为蜘蛛有着那么多该死的理由。
二
我敬重一只蜘蛛,事出有因。它对生命的执着,对生命的责任义无反顾,对生命终止的淡定从容。这是我从它身上读出的精彩。
那年,我二十多岁,刚成家,住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小镇,老公为了生计,整天奔波在外,留我这个对当地语言不通、风俗不懂的人照顾家里生意,照顾孩子。我简直快要崩溃了。
某夜,三个孩子又连着发高烧,连着拉肚子。我正在给老大喂退烧药,老二的脸又烧得通红,手脚在抽搐,我慌忙放下老大,抱起老二,老三又拉了一床,在“呜哇呜哇”地蹬着被子哭闹。家里乱得像锅糟,我的心里乱得像团麻。三个孩子从医院卸下吊瓶,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哄着老大老二勉强睡着,抱着老三来到屋旁的弄堂里喂奶。终于可缓一口气了。屁股刚挨板凳,老公打来电话,说连续下雨,河水暴涨,新开的厂子进水,好多东西来不及收拾,被洪水冲走……
“唉,这样一地鸡毛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我带着几分困惑甚至是泄气,对着天上的白云苦苦地追问,“人活着怎么这么难呢?”云无言,游去悠悠。说句实话,这些日子实在是令我焦头烂额,实在是……唉,说不出的滋味。我有时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抱头痛哭一番,甚至想做逃兵,离得远远的,永远不去面对。
在我想入非非之际,又起风啦,眼看又要下暴雨了。天边的那团乌云像一块沉重的铅,死死地压在了我的胸口,令我无法喘气。看来厂子的水要漫过房梁了。弄堂不远处有一个门洞,是个大风口,不知何时爬来了一只指头大小的灰色蜘蛛,圆圆的头顶上鼓着几只大眼睛。它挥舞着长腿,在门洞上爬上爬下。看来它是在侦探地形,又要找地方结网了。我轻瞄了它一眼,无心理会它。
甚至,蜘蛛的出现,完全是以挑战的姿态,尽管它埋头它的网络世界,但那种缠绕着的网,就像编织在我的心尖,不停地跳动。
三
过了一会儿,只见它爬上了屋檐,向下一跃,尾部拉出一根长长的细丝,把自己吊在了空中荡起了秋千。它那一跃一荡的画面莫名其妙地牵扯着我的心,突然令我隐约担心着它会坠落。这种情绪的转变,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了。大概荡了几分钟,风儿把细丝连同蜘蛛一起挂在了屋檐下的门框上。蜘蛛迅速伸出一条长腿,不断地触碰细丝,然后从容地爬上,尾部不断地吐出新丝,加粗着细丝。哦,此时的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它是有意为之,它在为自己的结网架一道“天索”。它刚才的触碰估计是在试探着细丝的牢固性。此时的我动了好奇之心,趁孩子还没醒,干脆坐下来静静地观察这只蜘蛛。
蜘蛛往返几趟之后,来到中间,用两只脚勾住一根细丝,利用自己的体重把丝线往下拉,黏到门框另一个合适点固定,形成“丫”形。它再次顺着新拉的细丝往返走,来回拉,织出了“米”字形框架。它爬来爬去,往往返返,不断地放出丝线,不断地加固着网络。等搭建完之后,它又不停地由内向外放出螺旋状的丝线。小小的身影就那样时而爬上,时而爬下,时而悬空,时而跳跃……眼看网就要竣工了,此时,一只粗心的小鸟俯冲而下,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网上,把个蛛网撞得七零八碎。唉,我看到这一幕,不由得为蜘蛛感到惋惜。之前的心血白费,估计这小小的蜘蛛心都要碎了。
谁知,蜘蛛不气馁,连一分钟都舍不得休息,它用同样的方法迎着风爬上爬下继续织网,确切地说,是补网。我明显看出它的速度慢了。看来,它的力气耗得差不多了,是呀,它太累了!我在内心隐隐心疼起这只蜘蛛来,原来昆虫与人类差不多,在生活中同样会遭遇挫折。
蜘蛛用尽洪荒之力结着网,好不容易成功了,刚想坐在网中舒一口气。谁料,一阵大风“呼”的一下刮来,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倾刻,下起了飘泼大雨。蜘蛛和丝网在风雨中瑟瑟颤栗,随时有着被风雨席卷的危险,蜘蛛死死地抱着丝网,仿佛在与暴风雨做着顽强的抗争。幼小的蜘蛛,纤细的丝网,终究抵不过暴风雨的冲击。我仿佛听见丝网的一声叹息,最终“啪”的一声,散了架,被暴风雨无情地摧毁了。随即,蜘蛛也“啪”的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淹没在雨水中。我带着几分失意,收回了目光,心想,这只蜘蛛必死无疑了。我自我安慰着,没有办法,这是无法抗拒的自然灾害。
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我再次来到弄堂,太阳重新跳出了云层,明晃晃地挂在空中。我有意无意地把目光再次移向刚才蜘蛛结网的门洞。哇,太神奇了,那里已经张开了一张新网,网上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在太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蜘蛛伸展着腿安然自若地挂在网中央。这瞬间让我感动。我连忙凑过去细看,它的背部明显受伤了,失去了一块很大的皮,而且还失去了两条腿。看来,刚才的那一摔并没有致它性命,但它受了重伤。
面对着这屡败屡战满身是伤的小生命,我的心灵为之深深震撼了,一只小小的蜘蛛,竟然有如此执着而顽强的精神。此时的我,对蜘蛛完全没有了从前的厌恶感,相反,是极其的怜悯与敬重,我甚至后悔以前对它的简单与粗暴。
四
我对蜘蛛多了一份关念,忍不住想了解更多关于蜘蛛的知识。我点开手机询问了“度娘”。
其实蜘蛛是农业、林业害虫的天敌,是人类的益虫。至于蜘蛛交尾后雌蜘蛛吃掉雄蜘蛛,那是雄蜘蛛甘愿牺牲自己。蜘蛛的寿命一般只有八个月至两年。在这期间,它们要完成成年、寻找伴侣、孕育、产卵……其实大部分雄蜘蛛在还没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之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有百分之二十的雄蜘蛛能成功找到伴侣。正是因为机会来之不易,为了整个种族的延续,雄蜘蛛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而雌蜘蛛吃掉雄蜘蛛是为了补充自己的体能,让肚子里的卵得到更好的发育。用我们人类的话说,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其实雌蜘蛛织完卵袋产完卵之后也即将死去。蜘蛛在替它的孩子做巢的时候,它已经把肚子里所有的丝都用光了,再也没有丝为自己张网捕食,哪怕身边有食物,它也没有了食欲,它剩下的是疲惫与衰老,它也许等不到自己的宝宝降生,就会离开这个世界。如果有幸等到,也是照顾幼蛛后即将死去。有一种母蛛在幼蛛开始取食时死去,让自己的身体作为幼蛛的食物。
哦,原来蜘蛛在母性方面表露的甚至比人类更为强烈,它们来到世间的使命仿佛就是某个承诺。细想,我们人类还有什么理由瞧不起一只蜘蛛?
五
几天后,我看见门洞上那只蜘蛛口衔一个比它身体还大的“丝织袋”。我知道,那是它编织的卵袋,里面装着它的宝宝。小时候,我们村里一群顽皮的孩子没少祸害它。我小时候曾经因好奇,掰开卵袋探个究竟。卵袋最外层的底色是白的,上面有褐色或灰色的花纹点缀,里面包着一层又厚又软的“白缎子”,最里面还有一层红色的丝,这层丝比外面那层更加蓬松柔软,用手触摸,像摸到了兔子绒毛。我还清楚地记得,如果谁不小心弄破了哪里出了血,大人会找来蛛网或卵袋敷在上面,以此止血。小时候的我们不懂什么是生命,不懂什么是敬畏,只图好玩,掰开看完之后连同蜘蛛一起用脚一踩,“啪”一声,接着嘻嘻哈哈追追打打。哦,那“丝织袋”里可是装着几十条甚至几百条上千条生命啊!卵袋对于蜘蛛来讲,那可是它们的命根子,可以说是蜘蛛爸爸、蜘蛛妈妈用生命换来的。而蛛网对于蜘蛛的生活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不仅仅是捕捉猎物的陷阱,也是它们的餐厅,它们的婚床和育儿室。
面对眼前的这只口衔卵袋的蜘蛛,我多了一份愧疚与敬意,如果再遇狂风暴雨,我想一定要为它撑一把伞。
邂逅那只蜘蛛,也让我产生了蜘蛛与人的联想,蜘蛛只有短暂的一生,为了生存,不畏艰难地编织着一张网。为了后代,夫妻双双甘愿付出自己的生命。而我,在生活上遇到一点小挫折,就怨天忧人,就感觉一地鸡毛,生出逃避的想法,如果和蜘蛛对比,我还不如蜘蛛的坚韧。
洪水退却,我带着三个孩子和老公一起打理,把厂子重新办起来,认真经营,我坚信,奇迹是执着者创造的。
感谢那天让我邂逅一只蜘蛛。那只蜘蛛让我发现了隐藏的“美”。
我,敬重一只蜘蛛。蜘蛛勿惰,一再营之。人而不勉,不如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