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老屋杂记(随笔)
我一直以为,爷爷从未离去。每次梦醒时分,这种感觉便尤为强烈。直到意识彻底复苏,迎接而来的便只有怅然。梦中一草一木皆在,甚至连苍老的爷爷也恢复了当初的模样——当初我出生时,他才将近七十,身体还很硬朗。他仍满面笑容地给我做饭,不断往来于院中的锅灶与家里,兴致勃勃,毫无倦意。饭好了,我们就在一块儿吃饭。他大口大口嚼着馍馍,筷里不时夹一把咸菜,端着碗,坐在炕头,笑眯眯地讲述前尘往事,好不亲切。那时,父亲与三叔、大爷也都在。虽然是破旧的老房子,可我的幸福感却一点儿也没有降低。我们就这样吃着饭,窗外虫鸟啼鸣,雪白的阳光洒在石阶上,反射出阵阵微光……
爷爷走的时候,我在父亲的厢房里找到了一个木盒。那木盒就放在堂前翁中央的盖子上,默默地零落着尘土,隐人耳目。我将它拿起,拭去上面的灰尘,朱红的油漆才显现出来。盒上赫然写着“攀桂记”三个大字,隽永灵秀,悠久绵长。我取回盒子,揭开盒盖,才发现里面是一沓故纸。纸张久经年岁,却并未泛黄,而是依然保持着新纸才有的乳白色。我将这些纸一节节摊开,黑色的毛笔字瞬时映入我的眼帘。看着刚劲峭拔的笔体,我能够想象出先祖挥洒笔墨时的那份潇洒自如与神气饱满,字如惊龙,一气呵成却又法度谨严,丝毫不输书法家之手。据说我曾伯父书法极好,写得一手好字,但此书是否为他老人家所作,我却不得而知。
待到整阅完毕,我才发现这是一篇讣告文。然文法谨严,字迹优俨,非一般文章书法之作可比,这使我不得不更进一步加深了对先祖的崇敬。此书作于光绪十七年(1891年),言吾高祖之父(天祖)亡事诸余,同列其(高祖)先选三代宗亲,人口名目繁多,不能详述,足见当日之繁盛。又述其延集僧众于元氏堂中,看经诵度,可谓隆盛。阅毕之后,正当我欲将这沓纸放归原处,却发现盒底还有一张薄纸。与此前不同,这张并未被剪碎,纸张完整,然篇幅远不及前耳,故只当一页之书大小,且已泛黄。纸中是关于远祖分家一事之略记,作于嘉庆十六年,字迹轻巧工整,与前篇也是迥异。
我曾一度十分自卑,亦曾困于家庭衰败之根由不能自拔。父辈的命运总使我十分费解。每每思之,都觉有未知力量的安排。他们明明当年那么好学,才华横溢,是众多学子中的佼佼者,却最终落得那样的下场,或疯或残,或聋或哑,皆丧失劳动能力,不能不引人唏嘘。我曾将他们失败的原因归罪于我爷爷,直到他去世之前,我都未能释怀。然而爷爷走后,父亲和三叔也相继离去。我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很大一部分是自己造就的,与命运本身无关,与鬼神无关,更与他人无关。
父亲的懦弱,三叔的不自省,怨恨他人,大爷的自暴自弃,无一不造就了他们悲惨的命运。尽管他们都曾是众人眼中的骄傲,可最终,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毁在了自己的性格缺陷中,毁在了自己关键的人生选择中。当同辈的同学(成绩大都不如他们)们都努力地面对生活时,他们却放弃了。所以爷爷走后,父亲和三叔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死亡。我不能评价他们的选择,因为我不是他们,不能保证在面对同他们一样的境遇时,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然而无论如何,他们的选择使这个本就处在衰落中的家庭更加速了衰败。
任何一个踏入我家的人,看到那阴沉的厅堂,行将腐朽的屋椽,脏乱的地板和破败的院落时,很难想象出过往的盛景。自我高祖起,到我这一代已历五世,破败在所难免,然而造成此种荒败景象的更多是人的不作为。而衰败的起始,怕是从我高祖时起便已开始了吧。我的曾伯父是私塾教师,通今博古,能掐会算,写得一手好字,却染上了大麻,为此卖地卖房,甚至连原配妻室都卖了,由此可见当时家景之一斑。
我幼时曾在西面的土胚房(原为奶奶所住)发现了一盒纸稿,字迹隽永,颇有王羲之之风,并盖有公署私人章印。问爷爷之后,才知那是地契,重重叠叠足有一整盒,可见以前我家地产之丰盛。可即便再多的地,也经不起人的挥霍。再加上近代时局动荡,我家的境况更是雪上加霜。凡此种种,皆致吾家落于衰亡之境地,而诸种因由之中,人因最大。因此,父辈乃至先祖的命运,对我来说绝不失为一种教育与警醒,虽然他们未曾教过我哪怕一字一语,然其所行却像一面面镜子,时刻反照着我的心田。
如今昔人已逝,每自流连老屋之时,我仍会思索那些悄然埋藏的旧事。透过紧闭的门扉,我能够看到尘土仍在阳光中飞舞,后堂还是那面阔大的镜子,反照着前尘往事。杂草湑湑,蔓上石阶,房屋也将近陷落。虫鸟依旧,风物却早已不再,唯余隔墙的桃花(余幼时憨愍,顽劣成性,曾将桃种随意置于墙外,不料该地本为菜园,经年累月,水灌光育,竟自成一树)独守这满院萧索的黄昏,静待归人。
虽然这归人,却是永远不会再归。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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