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村庄发生了惊人的嬗变，公路通到了村口，家家泥砖瓦房翻建成了小洋楼，不少人购买了私家汽车，人们生活不愁穿不愁吃，要鱼有鱼，要肉有肉。最令我惊喜的是，村前平展展的田畴，依然长着绿油油的水稻。
　　 几个白发苍苍，坐在村口聊天的婆婆婶婶，颤颤抖抖地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说我的相貌太像父亲了，看到我，就像看到我父亲。父亲虽然已去逝五十年，她们依然记得父亲当生产队长的历历往事，直赞父亲有一套种水稻的真本领，家家餐餐食白米饭，外村姑娘争相往村里嫁。几个婆婆婶婶最后幸福甜蜜地补充说，我们就是那时嫁过来的。
　　 春天姗姗而来，春雷滚滚，乍暖还寒，闭塞、沉寂的乡村，牛哞声声，修锄修耙，叮叮当当，打塘泥做农家肥，噼噼啪啪，春耕的序幕徐徐拉开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父亲当选生产队长的第一把火，不是针对任何人，而是泡谷育种。
　　 父老乡亲，男男女女，个个都是泡谷种的好手，经验一套套，口口相授，代代相传。以往泡谷发芽，人们将谷子装进箩筐，挑到又浑又浊的塘水里浸泡，年年都有一两瓦缸谷种霉烂，这是一道无法破解的难题，年复一年，习以为常，唯有多泡两缸谷种，预防缺种育秧。
　　 父亲一反以往安排几个经验丰富男人泡谷种的做法，而是安排七八个平时爱干净整洁的男女，老的老，嫩的嫩，来到生产队仓库旁边那排泥砖平房，那里搁着几口准备泡谷发芽的大瓦缸。父亲理了头发，一身干净的衣服，脸色凝重，郑重其事，还不放心，拿着一块早准备好的香皂，带他们到远处的河边把手洗干净。他们是吃过猪肉，见过猪跑的人，泡谷种的仪式搞得这么隆重，忍不住一边洗手，一边嘻嘻哈哈大笑。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面干净，衣服整洁的四审，笑着打趣问父亲，要给谷种洗白白？
　　 父亲一本正经地说，水稻是个爱洁净的丫头，受不得脏，喜欢娇生惯养，悉心呵护这个娇气的丫头降生。
　　 男的挑来一担担清澈的井水，女的忙碌清洗瓦缸、箩筐、地板，今年改用清澈干净的井水泡谷育种。
　　 若干天后，揭缸盖之日，一些往年参与泡谷种的男人，神情复杂前来凑热闹，原以为没有张屠夫，要吃带毛肉，可看着发好的几缸谷种，粒粒长着洁白肥嫩的谷芽，没有一粒霉烂，一个个点头称赞，心服诚服。
　　 父亲另辟蹊径，不是忽发奇想，而是勤奋阅读书籍，学到的科学知识。父亲热爱水稻，沉迷得简直着了魔，一生只读一本叫《怎么种水稻》的科技书，书是公社农业站一名技术员送给他的，书中除了文字，还有许多黑白插图，图画线条细腻，水稻和各种害虫画得栩栩如生，十分逼真，一目了然。内容从泡谷发芽、播种育苗、插秧、拔节、孕穗、抽穗、收割，何时施肥、施什么肥，防什么虫，杀什么虫，十分详实。父亲相信，简单的事情科学做，就能成为专家；重复的事情用心做，就会成为行家。因而反复读《怎么种水稻》，每有闲暇，就搬出一张竹榻，放在门口的龙眼树下，默默翻看。不知读了多少遍，内容早已烂熟于胸，依依看得津津有味。《怎么种水稻》是父亲的命根子，书的封皮翻烂了，用油纸做个假封皮，为防蟑螂、老鼠啮咬，平时将书藏在一只密密实实的瓦缸里。
　　 父亲是队长，又是睇水员，每天光着脚板，手抓着一把铁铲，在绿色的田野里逡巡，田埂漏水了，水渠崩堤了，及时补好修好，水稻水稻，缺水不行，水浸过满也不行。父亲更是技术员，观察水稻的病虫害，每天从田野回来，手里总抓着一把被害虫啮咬的稻叶，尔后急急翻开《怎么种水稻》，将病稻叶与书上插图反复对照，反复研读文字的描述，确定是什么害虫，以对症喷药。
　　 “今天晚上不睡觉，也要给全部禾苗喷洒一遍农药。”
　　 父亲当生产队长，对村务人事，谷物财帛，不太上心，由副队长全权处理，但对水稻的插秧、施肥、施什么肥、喷药、药的配方、比例等等，重要技术节点，绝对一言九鼎，并且要求在指定时间内完成，没有商量的余地。
　　 金秋十月，稻谷飘香。父亲对刚刚收割、晒干，堆放在仓库里的几万斤晚造稻谷，不急着分粮，而是组织村里八个最健壮、臂力过人的后生仔，用风柜将稻谷猛风过一次，精选出一千多斤饱满、结实的稻谷，作为谷种。八个后生仔干了两天，累得气喘如牛，汗流浃背，浑身醉痛，对如此苛刻挑选谷种，满脸不解。父亲解释，龙生龙，蚯蚓生蚯蚓，蚯蚓生不出龙，最结实的谷种才会结出最饱满的稻谷。
　　 父亲当生产队长的首年，水稻亩产增产了，全年每人分得的稻谷，比往年多了两担。以实效消除乡亲心头的疑惑，也打破村里流传多年的一句悲蹙的谶语：地是地，人是人，水稻一年双熟，年年不增产，年年换队长。
　　 乡亲们看着多分的稻谷，深信水稻是个娇生惯养的丫头，需要悉心呵护。
　　 父亲连续当了六年生产队长，年年增产，1970年，家乡风调雨顺，没有虫害，千村百寨，水稻大丰收，我们村更是创造了年人均分配稻谷1200斤的奇迹，比六年前增加了三倍，义务上交国家粮食也创造了空前的数量。这一年，父亲却遗憾去逝了，匆匆走完短暂的四十年人生。
　　 父亲，如果有来生，下一世，我会再选择做你的儿子。我会祝你长命百岁，让你有更多时间呵护水稻这个娇生惯养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