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旅游，总不忘佩戴玉坠，穿一件纹理分明的体恤衫。玉坠是和田玉边角料打磨制成的平安扣，拇指一般大小，灰淡厚重带有黑色条纹，体恤衫也普遍。不是买不起高档，也不是没有新的和更好的。所以喜欢，妻子一语中的：“情人坠，情人衫，是情人的心，价值无量。”
　　 天气热了，前天换衣服，玉坠摘下找不到了，心里很急，老伴也帮着找，到处翻了，仍不甘心。再翻腾，依然没有。扎着裤腰，总不会由胸口飞走吧！弄得坐立不宁。干脆移动床框，在夹缝中找到，心方安定。
　　 高洁与我青梅竹马。两家场院不远。经常凑一起玩耍。还被村里选中演过小放牛《宣传婚姻法》。寒冬到邻村巡演，她爹开饭店，带的饼，菜总分给我吃。路上冒着风雪，围一条围脖，偎依一起取暖……
　　 上学时，朋喜，高洁和我是发小，捉个麻雀，蚂蚱，知了，烧熟了，都会共享。都大我一岁，高洁住朋喜对门。朋喜是中队长，我是小队长。同班上学，一起拥军，一起拾草，形影不离。朋喜热情好动，会模仿狗熊，企鹅，鸭子许多动作，风趣好运，滑稽的表情，常引大家欢笑。
　　 小学毕业后，我考上邻县中学，后来转学到南方；高洁去新疆支边；朋喜参军到昆明。三人各奔东西，千方百计取得联系。像一条无形的线，又紧密地串连一起。那时一封信要半个月，收到信便匆匆回信。互相倾吐心声，友情给动力。相互关照、鼓励，温暖彼此的心。发誓永不分离。
　　 与高洁的交流最多。支边参加医疗队是为解决边境缺医少药，维护少数民族健康，也是为解决那里男多女少，戍边战士爱情婚姻等难题，是崇高壮举，不可能再回来。上初中时，曾收到高洁寄来密密麻麻的信，说有人追她，她很矛盾，问我怎么办？虽突然，但不容多想，便写信祝贺！她也很感动，结婚时还给我寄来糖果……
　　 朋喜喜欢文艺，会写诗歌，快书，剧本……有共同爱好，经常交流。我由南方被继母动员回到故乡，还把剧本寄给我，盼能搬上舞台。
　　 我本是知青，是父母动员我回到老家。不少人说是被城市清理回乡的阶级敌人，我很苦恼。1962年，听说朋喜由部队回来，我很高兴。他知根知底能说公道话，胜我争辩半天。盼能澄清真相，减少误解。
　　 白天干活没空，晚上我匆忙去他家。想不到聚了一屋子人，队领导干部坐了一炕。圆盘上热气腾腾，摆满鱼肉佳肴，大家正吆五吆六地喝得酣畅淋漓。我的突访令大家扫兴：像泼入冷冰，气温骤降，鸦雀无声。我后悔来得太不合时宜。忤在那里，手足无措。
　　 朋喜也很尴尬，沉默片刻，打起圆场：“你能来正好，就不去找你了！革命军人喜欢直来直去。这里地方小，就不容你了。不过我要告诫几句：我们都生在红旗下，从小立志做共产主义接班人。希望你在农村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与党同心同德，自觉改造思想，做时代有用的人……”话语中肯，原则性强，无可挑剔。若出自别人之口，我不会在意。但朋喜同我一起长大，一直没断联系。我的一切都清楚。今天像重变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居高临下的对我训示，鄙视的目光和盛气凌人的语气如利剑一般剌扎我的心，瞬间拉大距离，让我无地自容，脸面尽失。
　　 话刚完，革委会主任接着说：“亲不亲，阶级分。从部队大熔炉锻炼出来的军人就是不一样。事实证明，朋喜根正苗红，年年得先进，处处受欢迎。刚才的肺腑之言，希望你能认真记心里，晚上睡炕上好好想想：为什么同生在红旗下，会让人感觉不一样？别抱怨环境，别怨恨命运。要在灵魂深处，来一场自我革命！”他的话刚完，不少人也随和：“是这么个理。”“不知他可听得进去……”
　　 回到家，妻子进门问起朋喜。我不想说，一头扎炕上，呜呜痛哭……
　　 朋喜离开不久，我将他的作品，如数返还他。从此画上句号，再无联系。
　　 那年深秋，粮食刚登场。有人告诉我：“高洁回来了！”妻子很惊喜：“终于能见到女王了！”常提起她，妻子也有好感。看我整天闷闷不乐，希望有人劝慰。见我无动于衷，劝导说：“她老远回来，住不几天，抓紧探望吧，免得今后遗憾！”
　　 有了朋喜的教训，早不抱希望！
　　 那天中午我正在门板上睡觉，听有人说话。刚睁眼，听甜甜她笑：“把你闹醒了！”一个亭亭玉立穿连衣裙梳许多辫子的姑娘出现在眼前，眉梢高挑，正是她！高洁变得又高又美，与满身污垢，又瘦又黑，穿破衣褴衫的我恍如隔世，无法相比。我埋怨妻子没及时叫醒我，妻子说：“她来了半天了，我们说了不少话了，她不让喊你。”
　　 她感叹说：“想不到你生活这么艰难，连张桌凳都没有……”
　　 我说：“大家都穷，也习惯了，不觉什么。就是常被人误解，歧视，精神上的痛苦远远超过身体的劳累和生活的苦。”
　　 她说：“你刚回来，大家对你不了解，很正常。别急，慢慢会好的！”
　　 妻子说：“他一向乐观，从来不嫌苦和累。被大家一歧视，感觉生活无望，叹今生完了，说话不过三十五岁。”
　　 高洁说：“别瞎说！说不定三十五岁是坎，以后一定会一帆风顺。”
　　 妻子说：“你是他心中女王，他定会听你的。”
　　 高洁说：“谁的人生都会有坎坷，我嫁了个混血儿，追我时甜言蜜语，下跪都成。婚后嗜酒，醉了乱打乱砸，还打人。苏联专家撤离，拉我去苏联。多亏老同学鼓励，让我别离开祖国。他到了苏联，趁我国经济困难，寄来许多肉鱼罐头，葡萄干，各色服装，照片……引诱我过去。单位里有人说我假离婚，是潜伏特务。苦恼之时，幸亏老同学劝我相信群众，靠近组织。我在他的鼓励下把信件和物品交给了组织，表明态度。大家也逐渐相信我，给我信心和动力，让我享到温暖，有了方向，也有了劲头……”
　　 屋外有人吆喝上工，高洁说：“好了，别耽误干活，我隔天再来。”说着就要走。妻子拦住她说：“你俩多年没见，好好唠唠吧！”
　　 我说：“那怎么行？”
　　 妻子说：“高洁进来时，我遇到老队长，给你请假了！”
　　 我喜出望外。敬佩服妻子的宽容，想得周到。她人缘好，铁面无私的老队长对她格外照顾。
　　 妻子走后，高洁问起我的生活，查看我用泥巴垒的碗厨，衣橱，看了我的面缸米瓮，炕上的破蓆，露䋈的棉胎……感慨地说：“一个南方人，能在这穷山沟住下来，真不容易。你千万要好好待她。”
　　 我谈起与朋喜的相遇。高洁说：“生长环境不同，位置不同，看的，想的都不一样。听惯了赞扬奉承，对别人遭遇无动于衷。凡事愿扯上政治，缺乏人性味。我也很少联系。”
　　 我从厨里搬出我积攒多年她的来信，已按年月装订成册。
　　 见我仍珍藏着她的信件，很是惊讶，一张张地翻阅。时而欢笑，时而脸红地捂起脸，时而泪流满面，忍不住说：“离开家乡，举目无亲，太想家了，夜里一个人值班，常胡思乱想，只对你吐吐心里话。你看，当时写信时，我哭得泪水把字都浸模糊了！”
　　 我说：“孤独时，有人理解也是安慰。我遭继母歧视冷落，幸亏有你，才断绝轻生念头！”
　　 她说：“人生总有不如意，苦只有自己知道。也只对相信的人说，从来不在外议论。自己的事，自己处理，自己忍受。对人讲了，理解的陪几滴眼泪，安慰几句，起不了作用。不理解的当笑话宣扬，成了别人攻击搞臭的把柄。”
　　 话很在理，听了感动。凡事不瞒我，当成知己，很自豪。
　　 我说：“有首诗，我最喜欢：我是疯狂的海洋，你是皎洁的月亮，你明明在我心中，却高高挂在天上！虽然相隔很远。但是我的精神支柱。转学，下乡，都征求过你，你给予支持。就是回老家继母不容我考虑，来不及征求你意见！本想让妻子顶住，妻子说继母总说你不听话，就听她一回吧？想不到哄我们回家，承诺的话全落空！写信反映，推说不了解农村，无权过问。把情况对他们细讲，又说他们自身难保，无心顾及！”
　　 “幸亏有个心地善良的好妻子。生活艰难，话不懂，活不会做，一切都不习惯，要从头学起。到这举目无亲，与你风雨同舟，不离不弃，非常难得。真应好好待她！”
　　 她翻阅了一会，说：“过去我们不懂事，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现在都成人父人母了。保存这些已无意义，烧了吧！让友谊重新起步！”
　　 我尊重她的建议，在她的见证下，把锅添上水。慢慢把精心装裱的几本信笺合订本拆散，依依不舍地塞入炉膛，眼看着一篇篇都发自肺腑信笺被火点燃，联想到《红楼梦》黛玉焚稿，她亲手书写的一腔热血，专门为我演奏的心灵之歌，积攒多少个日月，瞬间化作缕缕青烟，灰飞烟灭，不由得深深惋惜……
　　 高洁说：“多年没见了，很难得。气氛不该低沉，来得轻松的吧！我在单位里是文体活跃分子，经常参加唱歌跳舞演出。我给你唱几支新疆歌吧！”说着便哼唱起《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大板城的姑娘》《我们新疆好地方》……她的声音悦耳，吐字清晰，听着很是亲切。唱着唱着，她说：“我再给你唱南方的弹词开篇：毛主席的诗词《蝶恋花：答李淑一》”说着便哼唱起来：“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唱得字正腔圆，饱满热情。一会委婉凄楚，一会慷慨激昂。吴语唱得标准流利，我在南方多年，也自叹不如。
　　 高洁像天上皎洁的明月，让我感到荣耀。为我这个乌黑的茅草屋，增色不少。在她的面前，我自觉寒酸。虽说仍如小时候一样推心置腹，但乡村闭塞，我又在低谷，与她单独相处，虽喜出望外，也局促不安。她洁美无瑕，容不得一丝瑕疵，盼能完美收场。
　　 不知不觉，时光流去。她建议：“陪我到村里转转吧！”
　　 我说：“算了吧！到处都是人……”
　　 “有人怕什么？我们不偷不抢，是一代新人，就是让大家看看！”
　　 “你不怕我给你带影响？”
　　 “我们是同学，好友，能有什么影响？别畏首畏尾，你是军人儿子，城市知青，光明磊落，理直气壮，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把腰杆挺直了，跟我一起走。谁敢说，我来辩！”
　　 在高洁的鼓励下，我们并肩走进大街，不少人吃惊地观望。走到场院，生产队的大妈大婶都停下手里的活，对我俩指指点点……我有意走慢些，想与高洁拉开距离。她立即站下等我，催促我跟上。只管谈村里的变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眼神……慢慢地，我也逐渐适应。
　　 高洁使我懂得：人是为自己而活，把握住，别走歪。别人的嘴管不着，总想顾及别人感受，会缩手缩脚，活得累，也活不好！
　　 高洁知道我干活没空，晚上常来聊天。雨天，还专门来为我们做了新疆的油面……
　　 归去后，高洁同广播电台的编辑结了婚。
　　 几年后，陪同一起来老家。经过脱胎换骨，我成队里强劳力。空余常给县油印期刊投稿，每年参加县业余作者会，令大家对我刮目相看。老伴卖喂只大肥猪，换了一台缝纫机。全村人都来使用。老伴把南方亲人寄来的服装边角料让大家学手艺，也解决了布票紧张……
　　 高洁看到这一切，很高兴。夸我妻子真了不起。
　　 晚上，我同妻子一起去探望她夫妻俩。她丈夫是文化人，对人很热情。提到与高洁的友谊，爽朗说：“老同学坚持到现在不容易，高洁是在你的鼓励才挺过来。客套话就不说了。”还说，“《人民文学》出版社我有熟悉的编辑。需要帮忙，可联系我。”
　　 高洁削好苹果，悄悄递我手中。她丈夫一旁戏谑：“嘿，待遇就是不一样，结婚到现在，还从没给我削过苹果。”
　　 我一激动，苹果没接住，滚到地上。高洁说：“不要了，我再削。”
　　 我忙捡起，在衣袖上擦拭一下，边说边啃：“我向来不削皮。”……
　　 我到南方工作以后，九十年代，她夫妇俩到旅游来我家。那时，蠡桥在拓建，公交不通，要走五六站路。
　　 我陪他们到几个主要景区游览，在这住了几天。
　　 时代发展，通讯便捷。经常电话谈心，祝福生日节日，如在身边。
　　 世纪初的一天，高洁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丈夫困患癌症去世了！边说，边哭，哭得很伤心。我也非常同情，不知如何安慰她，分担她的悲痛。一直愁眉不展，为她难过……
　　 几年后，她告诉我，有个老头愿意与她一起生活，AA制。有伴就不再孤独，为她高兴。
　　 前几年，领着伴来过南方。老头高大，挺精神。当时上网，无事抽签占挂，签上提示我遇厄运，须谨慎少言。陪他们旅游，我一声不吭。妻子生疑，闹了不愉快，也影响高洁。真恨当时的愚昧，非常懊悔。
　　 她是医生，退休发挥余热，在市医院为老干部诊疗。我遇到不适，也打电话咨询。称她是我保健医生。
　　 新冠疫情发生以后，老头身体不好，回去了。高洁也不去医院了，住女儿家颐养天年。去年，不慎在冰上摔伤腿骨，刚刚恢复……
　　 不知不觉都成耄耋老人了。时代在变，环境在变，关爱没变。她丈夫，同居的伴，我妻子，都说我俩是情人！说不是，好了一世，爱在心灵；说是吧，相距遥远，再无单聚。
　　 不是情人胜过情人。我以情人为荣，以情人相称，她也心领神会。
　　 人生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回首，繁华终是过眼云烟，而温暖我们的依然是亲情，友情，爱情。有些抉择，刻骨铭心，一辈子都不会忘。实践证明，人际关系与寿命和生活质量密切相关。年纪越大，剩下的亲人越少。健在的越来越重要。有友在心间，即使再远，能保持联系，听听声音，使心灵释怀，相互鼓励安慰，也是难得的陪伴和幸福！
　　 2022，5，12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