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野草在微笑(散文)
一
我在牧羊,坐在山坡上。一回头,仿佛听到了有野草在微笑。身后的野草那么一笑,前面的野草也在微笑,一棵挨着一棵就像受了传染似的,痴痴地笑,嘻嘻地笑……是的,我听到了野草微笑的声音。我身边的这些野草,还有远处的,甚至隔着山岗的,隔着河流的,都在微笑,都在欢笑。
野草的微笑,不像花儿那般的笑,它们没有那么矜持,从来也不半掩着芳唇,更不会犹抱琵琶半遮面。那些羞羞答答的事,野草是做不来的。它们笑得恣意,笑得自如,极尽张狂,又收放自如。
正在山坡上吃草的羊,并不喜欢那些高草,反而喜欢那些刚刚冒出地面的柔软、细嫩的青草。我疑惑那些笑出声来的野草,是不是因为羊不喜欢吃它们而变得欢快呢?还是羊只吃它们嫩嫩的样子,因为它们长大了,而羊对它们不再有多少兴趣了。因为成长起来而逃过生命的一劫,能不庆幸欢笑嘛!
生长在村庄里的我对野草并不陌生,听到野草微笑,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与它们太熟悉——从小我就与它们在一起,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我小时候,说不定还吃过它们,我知道它们很有生命力,那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的就是野草。后来,我慢慢地听说了更多的野草诗句,什么“野草闲花,掩映水光山色”、“汉寿城边野草春,荒祠古墓对荆榛”,再有“野草花叶细,不辨薋菉葹”,也是在吟咏野草的。
更有那句“兰叶春葳蕤”,勾人心魄,我尤为喜欢。或许有人会说,这句诗吟咏的是兰花,而不是野草。其实,这并不尽然。兰花也叫兰草,且不开花时,与野草也没什么两样。生在幽幽山谷里,或是水边,或是悬崖处,都平常得很。此处称之兰草,只当是借此吟咏野草吧!也让野草家族就此光鲜一下。
其实野草也都有自己的名字,是绝对混淆不了的。就如村庄里小伙伴的名字,什么丫蛋、二娃、山子、柱子等一直数下来,一个也不会落下的。你喊谁,谁就答应着自己的名字,就像条件反射一样。这名字就是这个人专属的,而有别于其他人的。一喊到谁的名字,谁就觉得格外亲切,就知道是在叫自己。若是母亲在村口喊上一声,感觉又大不同,还有不一样的心跳感,这或许是因为曾经母子连心吧。再就是,若是自己心爱的人叫自己,也大不同,那是一种心动,怦然心动。这种爱的相撞,包括肉体上的和心灵上的、情感上的,人会忒兴奋,脸儿火辣辣的,两颗相爱的心甚至还会突突跳成了一曲最美的音乐……
叫一声名字,听到呼应,都有一种亲切感。
二
此刻,我往草地上一躺,翻身卧在草地上,一眼看过去,就可以看到野草。眼前的这些小蓟、葎草,一般叫做拉拉秧,总是一片片生长;再有苍耳、稗草等等。这稗草,我最熟悉了,它们长在田地里、田野上,一片连着一片,根本不用我们种,长势总是非常好,也不招虫,也不枯黄,茂盛极了。
村庄里还有很多野草的名字,常见的有油面草、螃蟹草、奶草、谷糠草,还有鸡目睭、酸汁子、鸡蛋带、烟手草、田苗、指甲草、鼠曲草、蓝花子、臭麻捏等等,这一大串的野草仿佛要挣脱大地的束缚似的,多想长着腿,一一跑到面前,生怕我把它们忽略了。这么多的野草,一时间若要分辨,保证看花了我的眼,但我相信正在吃草的那些羊是不会看花眼的。那些羊儿最喜欢吃的当是“奶草”一类的野草——啃食叶子,有白色汁液如乳汁从叶子里流出,滴滴可见,鲜嫩又甜美。
我有事没事会呼唤一声,或是看见了也呼唤一声,羊儿们也像是听得懂似的。每当我一呼唤,羊儿就向我这儿奔来,什么也不顾地低头吃着,那刷拉刷拉的声音,好听极了。它们遇见喜欢吃的野草,便大口大口地吃着,狼吞虎咽,互不相让。这哪像一群羊啊?这吃草的模样活像是一群饿狼。
看着它们的吃相,我在笑,野草也在微笑。野草并不在乎被吃掉,就算是被吃到了羊的嘴里,也依然微笑着,等反刍上来,那些野草还是微笑的,这真让我佩服。这,也让我一次次听到了野草微笑的声音——清脆,明媚,洁净,嘹亮。
我早已与野草融在一起了,羊食着野草,也食着我。只不过,它们食着我的是青春岁月,是不知疲劳的时日,是一段美丽时光。我的快乐,也如野草一样,被埋在山坡上,草地上,田野上……我想挖一棵树坑,把自己栽进去,不用浇水也能长出来,就像野草一样长出来,在山坡上摇曳着,微笑着,甚至还能歌唱。我接近每一颗野草,我叫着它们的名字,野草也叫着我的名字:“山娃——”我正在想着,有人路过,果然喊着我:“山娃,不去念书去了吗?”
我坐起身来,一看不是别人,是我们村的老支书,我回答说:“青山爷,我不打算去了。”
他一听胡子一翘,虎着脸说:“那咋行?你才多大?现在不念书,能干嘛?”
我说:“我都十七八了,不能光念书了,该下来帮帮家里了。俺爹身体不好嘞,供我念书,太受累。”
青山爷一听,胡子翘得更高了,说:“瞎胡闹嘛,越是家里穷才越是好要读书,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你不知道吗?”
我站起来,望一望羊群,顺手拔起一棵野草,咬在嘴里,直咬出野草的浆液,嘴角也如羊儿一样,泛着绿绿的野草汁液,说:“我知道的青山爷,可是面对现实呀!再读书下去,俺爹身子扛不住,他病得厉害,靠俺娘种着几亩地,刚刚够吃的。家里弟弟妹妹又小,也得读书,我能读到高中不错了。”
“就要高考了,你松套了,最后一把子劲儿,考上大学,就行了。”青山爷数算着我,他还说我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都知道我学习成绩好,大学很有希望的,为什么要辍学?为什么就不能选择一条更好的路走下去呢?青山爷说了我半天,最后薅起一把野草,揉吧揉吧,扔得很远很远,气鼓鼓地倒背着手,走远了……
山谷的风呼呼吹来,村庄里的炊烟在夕阳里袅袅升起,娘在地里劳作,牛哞哞叫着,野草依旧在微笑,对着我,对着我的羊群,在微笑。
三
我承包了村里的荒山,为此我每天起得很早。一个男儿,要做一件事情,并非是一时脑门子发热,我已经想好了,也下定了决心。面对着漫山遍野的野草,我总是默默地在想——这穷乡僻壤,不仅只能生长野草,也不仅只有野草长得好,还有更多的植物会长得更好的,比如草药、果树、粮食作物等都会长得很好的。
娘在庭院里修理着农具,爹勉强地支撑着身子,也起来帮着娘修理着。像我这样的山里娃,很少读到高中的,而我算是多读了几年书的。或许就如村人说的那样,叫做学业半途而废。然而,我并不这样想,我想我是多读了几年书,但没有白读!娘常说:“书读到自己肚子里,哪有白读的理儿呢?迟早会用得上。”何况,我也不会扔下书本,这只是换了一个课堂,换了一下方式罢了。早早接触社会,早早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好呢?
又一次坐在山坡上,我大声读着我喜欢的诗词,也大声读着写给自己的诗句,心里异常激动,热血再次澎湃汹涌。那一刻,没有人来应和我,只有野草在微笑,它们一如我儿时一样,那般笑声和支持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羊群在山坡上散开,我拿出自己的规划图。我拔起一棵野草,它的名字叫笔筒草。我知道握你不住,当不得笔墨来书写什么,但可以圈点一下规划图。我蘸着泥水在图上点画着,这里一片果树,那里一片草药、花卉、树苗,还有壮大的羊群和牛群,再有就是农家乐了。当然,粮食作物绝对是要种的。我相信,用不上几年,这里将会变一个样子的。
我话一出口,野草又在微笑,笑得惬意,笑得自信满满。
或许我身上有种叛逆,或许我对家庭现状的改变有些迫不及待。总之,我想大干一场,我想早早实现我的人生价值。我说干就干,没有停歇,尽早进入状态……
十年,一转眼的工夫,就像梦一样。
我再次坐在这山坡上,人们有的会说:“山娃干得不错嘛,带着乡里人一起致富了。”有的人也会说:“山娃有脑筋呢,电商搞得不错,种植的草药、果子蔬菜都不愁卖了。”再有几个乡里推搡我几下,笑着说:“山娃,真有你的,老婆孩子都有了,车子房子都有了,事业做得大了。可是,我们还是觉得你没有长大似的嘞。呵呵。”
青山爷胡子都白了,他依然精神矍铄,一说话胡子直翘,见了我,微微笑着点头,说:“娃,没有辜负乡里乡亲,还是棵好苗子嘞。”我不好意思看看青山爷和乡亲们,几个山庄里工作的人,跑过来叫着我去山庄看看,说中午有人来参观,他们去摘些鲜果子再捞几条大鱼。我二话不说,开上车子直往山里行去。这里早已修起了公路,直通外面,早已不是过去的泥泞山路——进不来车子,运送不出去货物了。沿途到处是果园、大棚蔬菜,还有药材基地,再有高粱、谷子、小麦这些粮食作物生长得极好,绿绿油油的一片又一片。家家户户都富足了,山村改变了,吸引着不少外地客人来此参观游玩。
夏风轻轻吹拂,刚好路过当年牧羊的山坡,我停下车子,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山坡上,打了几个滚儿,捧起野草来亲吻着。刹那间,我仿佛听到了我曾经牧的那些羊儿在咩咩叫着。忽然,我又一次听到野草在微笑,轻轻的,那么柔,那么亲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