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喜欢观察黄昏时候的飞鸟吗?羊群遇到水草丰美，光和雾瞬间漫过山峦，在夕阳的晚照里，山青得这般寂寥。只有飞鸟掠过天空，一只，两只；一行，两行；一群，两群，由远及近，从模糊到清晰，终于停歇在水面上，停歇在树丛中，开始了它们的鸣唱。它们倦鸟归巢，然而它们又不知疲倦。它们你呼我应，你侬我侬，把这一方水土搅得热热闹闹，生机勃勃。
　　 于是，你心头漫过的那些惆怅仿佛渐渐被一种平静喜悦充满。“纵然伤心，也不要愁眉不展，因为你不知谁会爱上你的笑容。”爱上飞鸟，是从爱上泰戈尔的《飞鸟集》开始的吧。难怪有个男星在某个时刻闲了闷了，会临时中午去机场，随便搭上哪趟航班，比如飞到伦敦或巴黎，独自在广场喂鸽子，愣愣地坐一下午，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一个人在露天茶座消磨三个小时，直到一些现实世界的压力和困扰避无可避，才强迫自己去买回程机票回来面对自己，面对汹涌的现实。
　　 西谚说：每个人都有他的十字架要背。我们生活在滚滚红尘，多的是责任和义务，少的是欢谑和享乐，荆棘丛中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太知道自己背负的枷锁和使命有多沉重，虽然它经过层层拷问层层拷打，也许会变成荣誉和勋章，悬挂在你苍凉的额头；虽然知道“只有经历过地狱般的磨砺，才能创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唱”，可为什么我在这世间看得越多，越会生出那么多的厌倦之感呢?不要那些所谓的意义来证明所谓的成功，不要那些无谓的争夺来标榜胜利的荣光。飞鸟的世界只有自由和歌唱，一群鸽子可以疗愈一个成年人的内心，至少给予他重新面对现实的勇气。是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发自内心的幸福和洋溢在脸上的微笑，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炫耀的！
　　
　　 二
　　 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我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小时候，在那条最热闹的街道两旁种着很多树，高高的各种线缆从中穿过，每到黄昏时分，一群接一群的小鸟不知从哪里飞回，停歇在线缆上，停歇在树丛中。它们呼朋引伴，像放学的孩子回到家中一样雀跃，每一声鸣叫都显得那么兴奋。它们交换着一天来的所见所闻，分享着彼此的快乐旅程，叫声里掩饰不住的欢乐，把周围的空气都搅得欢快起来。它们都是江汉平原极其普通的鸟类，因此它们的欢乐是那么家常，那么地充满人间烟火气。
　　 每当从这里经过，我就在想，它们不惧怕汽车的轰鸣和尾气，也不惧怕人群的喧嚣和冷漠，它们一代又一代，几十年如一日的早出晚归，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这里真的是一块祥瑞之地吗？还是因为它们的到来让这块平凡的土地、这条普通的街道充满了大自然的祥瑞之气？我从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姑娘变成了渐染风霜的中年，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找到科学的答案。但我发自内心地感谢这群飞鸟，是它们装点了城市的虚无，是它们衔来了春色。
　　 泰戈尔说：不要着急，最好的总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三
　　 行走在家乡的西湖，在渐渐浓郁的暮色中，落日给大地所有的事物都镶上了一层金边，梦一样的氛围弥漫在飞鸟与大自然构筑的天堂里。
　　 这里有一个关于人与鸟的传说。公元733年，朝代为唐，年号为开元，干支为癸酉，有一个弃儿降临在盛唐的末期。一个秋日的清晨，西塔寺的智积禅师到他所在的竟陵西湖边散步，听到雁叫之声，循声暗寻，在一片衰草丛中，几只大雁正用翅膀围护着一个婴儿。弃儿无名，积公要给他取个名字。取来《易经》为其占卦，卜得了一个“蹇”卦，又变为“渐”卦。卦辞这样说：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这里的“鸿”，就是大雁的意思；而“渐”，则是慢慢的意思；这里的“陆”，就是水流渗而出的陆地。整句话的意思是说：鸿雁徐徐地降落在临水的岸畔旁，它那美丽的羽毛显示了它高贵的气质。瞧，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卦，一个多么美好的形象。这个卦里能用的字都被用来作为这个孩子的名字了。孩子在岸边发现，就姓了“陆”，他要成为一个仪态万方之人，所以名为“羽”，大雁缓缓飞来，“鸿渐”也不能放弃，就拿来作了“字”。这个婴儿就是后来被载入史册的茶圣陆羽。
　　 婴儿被大雁保护，怎么想来都有一种神秘的美。那是人与天发生的关系，人被自然界保护，本身就象征着某种神喻，某种灵瑞，某种不同凡响的开端：也许他是神的后代？也许他是老天降下来为人间问茶的？也许鸿雁是专门指派来送这个婴儿的？总之这团若有似无的光芒，怎么想象推理都很浪漫。于是我的家乡因陆羽而闻名，千百年后，这座小城依然在享用他的福泽深厚，西湖因此被重新命名为陆羽故园，而他的出生地也因这个美丽的传说被命名为雁叫关。
　　 大雁，真是鸟类中至为深情的动物。它们不仅护佑了一代茶圣，而且相比于人类的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它们对伴侣的坚贞不渝不离不弃演化成很多凄美的爱情故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而千百年后的今天，一个落日的黄昏，我徜徉在故园的樱花大道，西湖的柔波倒映着西塔寺的湖光塔影，“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在故乡的故园，我是游子，亦是归人。
　　
　　 四
　　 初夏的晚风吹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荷叶已经亭亭如盖，有飞鸟怡然而立，那种闲适恬淡别似幽居之人，随时会在夏日的小夜曲中沉入梦乡。如果没有鸟类，古老中国的情感天空将会缺少多少色彩与声音。肯定就少了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天地辽阔；就少了王维“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空灵隐逸；就少了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苍茫背景；就少了陶渊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心远地自偏……
　　 每当我在现实的泥沼中、在一己的得失里困于域囿于形，每当我在“众生造众业，此瓦不自由”的痛苦中抬起头来，我渴望鸟的自由，我渴望那高飞的翅膀，渴望挣脱宿命，飞向浩瀚的天空。我在文字里寻找，在文字中发现，原来一个辽阔而自由的世界里，有那么多人想变成小鸟，甚至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
　　 《聊斋志异》中的孙子楚，爱上了一个叫阿宝的女孩，门第的差距使他不能靠近阿宝，更遑论娶她为妻。在痴情的驱动下，他情愿化为一只鹦鹉，飞翔陪伴在阿宝左右，几经生死，终于感天动地抱得美人归。在少数民族的民间故事中，一位猎人因长期与动物相处，通晓了鸟类的语言，在鸟儿的交谈中他得知地震洪灾即将来临，马上通知乡亲们转移，救了一方众生，他却因泄露天机被永远禁声变成了哑巴，但后来鸟类接纳了他，他慢慢长出翅膀，学会了飞行。在《肖申克的救赎》中，当主人公安迪通过自身努力在二十年的炼狱中重获自由，我知道了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五
　　 种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你若是梧桐，自然会有凤凰来栖，而你若是凤凰，自然会去寻找那棵值得你停留的梧桐树。“寂静在喧嚣里低头不语，沉默在黑暗里与目光交接，于是，我们看错了世界，却说世界欺骗了我们”。在《飞鸟集》里，泰戈尔以他富含哲理的诗句告诉我，要打开心胸去看更广阔的世界。于是，我在生活中锤炼，在文字里升华，“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败，艳丽如火，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乐此不疲。”生而为人，当如夏花绚烂，当如鸟儿飞翔。
　　 宇宙浩瀚无边，太阳亘古不变，“天空虽不曾留下痕迹，但我已飞过”。飞鸟是太阳的子民，它以短暂的一生和所有的热情来拥抱天空，并不求留下什么；而太阳收起它正午的炙烈，只将温柔的余晖照耀着飞鸟，指引着它们回家的方向，这是落日对飞鸟的致敬。
　　
　　
　　 2022年5月20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