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陪风陪雨陪落日(散文)
陪着你的是开花的心情,是无尽黑夜里相伴的灯光,任何时候你的路还在脚下。如果你变得灵魂强大,就无需任何陪伴;相反,你会成为陪着他们的那一个人。
一
喜欢风,听风在耳边响起时,是从少年时代就可以开始的玩乐。
盼着风来,等着风到跟前,我跟着它们一起跑路,从家门口到校园里一起歌唱,一路上歪着斜着随风而舞。风是我的舞台,是我能尽心而乐的伙伴。多少年里,我总是在它的歌声里,看着起着波纹的水面过完春天,看着被风折弯的树木,愉快地过完其它的季节;最后,我在成年后,同样不改地随着它,一起看冬天的清晨,一起听炊烟的歌声。
风让我知道逆行的味道,每一天上学的路上,我都迎着它,像斗气那样坚持到底,最后,我进房间,它还在门外对我抗议示威。风对人类而言,对于一个年少的孩子来说,始终不愿意投降的性格暴露无遗。
没风的时候,我满身寂寞,连头发都寂寞,感受着心中被冷落的痛彻。有时,像暗恋的那人离开家乡去了远方,像内心喜欢的女孩嫁了邻居。有时,我会无聊地呆在空荡荡的空气里,看高天之上云起云飞,看地平线上留在远方的风,看天上刮来的大风小风,怎样从我的身边远远地绕道而去,仿佛在几天的时间里,彻底遗忘掉我,让我和影子一起变成世界上可有可无的人。
冬天的风特别厉害,来的时候突然降临,到的时候坚硬如铁,走的时候干脆明快,像一个成熟而坚定的男人。它们是我的敌人,让我懂得春天的可爱,它们也是我的监考者,在寒冷的过程和咬牙的承受里,考验我对生命过程中苦难的理解。
记得,有很多远行的人会在春天的风中,无缘无故地离开了世界。进入冬天的风雪里,死去的人会特别的多。他们被找到时,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冰冷的空气永远地收留了他们的生命,像巨大的康拜因来回不停走着,收割连队条田的小麦。有一年冬季,大雪疯了一样厚厚地盖住一切,风也跟着吹得让人站不稳,连队的畜棚被风吹塌,被压死的人还在梦里,能留在梦里不再回到世间的人不会哭,只会带着那个晚上的梦,那是留给死者的笑容和记忆。还有一年,风特别的大也特别的多,就像广袤的戈壁上铺满的阳光一样充沛,很多果树的花朵,还有挂着花叶的枝条,统统被风收走,人类虽然没有收获,风的麦仓却堆积如山,风抢到了人类应当分享的东西,尽管那些果实仍然是花朵,尚未成熟。
有时候,真的很庆幸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拥有着乡村的日子,感受着大地对人类的给予和掠夺,领略着风带给人类的幸福,同时,更体会着一场大风对人类无情的剥削。我觉得,长年与风的相伴相陪,几十年在风中的一天天走过,从而也有了风的性格,坚韧、坚定、坚强,甚至顽固不化,有一种不到墙角不回头的毅力。
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笨人,它们就是风的影子、风的化身。他们始终在多如草丛的嘲笑中,迎着风,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前方坚定走路。
最后,他们往往会走得很远,看到了远方的世界,看到了长大的自己;那时,他们再也听不到嘲笑者软弱的声音。
二
雨,让我看到了世界的秘密。
人间的一切,都如同人的一生,随时随地都会遇到各样的雨水,有随风而来的,有天空落下的,有心中泛起的,有眼里流出的,它们都是水,都是无形的雨,充满着整个世界。
潮湿的空气、泥泞的道路、枝叶上的水滴、草丛里的露珠,还有万物身中包含的水,在对生长的期盼里,借着雨的滋润里得到成长,然后告别雨的降临入冬。阳光变换着姿态,用掌心里温暖的抚摸,让雨代替着催促的呼唤,完成它对人间生命的使命。
我的家就在戈壁深处、沙漠边缘,干涸的生活让我喜欢雨水。后来,到了外地,看多了雨水,仍然喜欢这份有雨可陪的日子。很多年,我是在雨水的路上,一步步走进干净的大地,走入洁净后绿意的世界。我看到了荒芜大地的痛心,感受着空气在冷热间的蜕变,理解了生长和水分之间的关系,喜悦地聆听着浸泡在雨的世界里,一根一须、一株一棵、一叶一片的喉管,大口喝水、痛饮入腹的声音。
我属于那种极能暗自贮藏水份的人,不论来自何方的雨,苦的甜的、浊的清的、冷的热的,都能在我的内心洼地得到汇集和沉淀,所以,我的体内汇聚着各样的雨水,它们成了溪,成了河,成了江海,早已成为一片汪洋,制造出一个让我飘浮水面的世界。那年,人生的世变不期而来,顷刻间,我觉得自己丢掉了一切,丢掉了坚守多年的家,开始对看到的世界充满鄙视和怀疑。深夜时分,独自一人,空坐在冰冷的楼梯台阶上,捂着嘴偷着痛哭。黑色的时间在流失,带着水份从身体里析出;浓稠如浆无法控制的泪水,肆意地冲破一道道高高的堤岸。它们就是隐匿在我身体里很久的水,此时正以纷纭如雨的姿态,涓涓细淌的寂静,陪着我一起伴生而行,走过了漫长的黑夜。
下过雨后,不用多久,就能闻到泥土的味道,知道大地已经苏醒过来。第二天,阳光出来,仍旧如故地敲响我的门。拉开窗帘,玻璃外的世界和轻松的身体一起,滋滋生长着某种看不到的东西,它们重新变得轻盈、深沉透明,我看到了才长出来的崭新根须。
陪着一场雨,就在陪着一个生命。我陪过很多这样的人,和他们一起,看着一动不动的云,享受着走出雨季的新生。
有时,承受苦难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看到各种各样的雨,淋着各种各样的雨,背负各种各样的雨,成为我生命的一份重大的寓意。在我走过大半生的50年间,至少碰到过不下于1000场的雨,有时能躲开,多数无法躲开。躲不开时,索性就让身上大淋一场。时间长了,淋的多了,我居然成为喜欢雨天的那一个人。它们说来就来了,该走就走了,湿过之后又烘干,干过后又被打湿。数着这些大大小小或长或短的雨,看着雨雾深处梦境一般走走停停跑着躲着的人,我就有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想别人,更想自己,找到自己才能理解别人。承受这些骤然而至的雨水,用掉了我整整50年的时间,几乎用光了我一生中积攒的最大财富,要知道,这可是我全部的东西。然而,对于大地而言,对于时间而言,我的这些得到丢失、重新得到又继续丢失的东西,甚至包括我经历过的痛彻、黑暗、寒冷和孤独,在它们那里都是如此渺小,成为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成为根本不值一提的事。
虽然,一生努力去迎接或喘着粗气尽力的躲避它们,对我而言,已经用尽了整整一生。
三
那年夏季,我和老郭一起骑着摩托车,迎着整整一天的热风,跑完三百公里边境路,抵达了乔尔布根大桥的桥头。摘下沾满尘土的头盔时,无边的戈壁上,安静的苍宇里,夕阳正在落山。
天边的地平线上,即将落下的太阳,显得壮美而且巨大,又出人意外地圆润,直到此时才能成为直视的一团火球,通体金黄、周边挂着一圈火焰般的虚光,像一枚巨大的篮球。沉默有力的额尔齐斯河,终于在这里转出一个大弯,河床异常宽阔、水流轻缓如梦,鱼儿跳出水面快速捕食着飞翔的昆虫。成群的乌鸦带着归林的鸟儿一起盘旋。河岸西边密集的树木,用黑色的投影布满整个河面,绘面一幅平静的油画。阳光把河面梳成一条条金光闪闪的线条,把滚动的河水染成红色。有一只木船飘来,船体也是通体红光,满身红艳的打渔人坐着,双臂用力地划着水面,吱吱呀呀的桨声,打碎了整个世界。
也许,就像每个人的人生从不相同,每个人看到的风景也不一样,别人的落日,有时是我的,有时只是别人的。我的落日里,有时是别人的,有时只是我自己的。
支稳车子的老郭,立即看到了我眼里的落日,这是我俩共同的落日。他属于胆血汁气质的性格。站在河边,他就公然无拘地双手夸张的伸展着,搂成一个巨大的怀抱。转过身来,他欢喜地说,这么美,没人看,太可惜啦!
虽然,他是一个很不成功的医生,然而,却成功地成为第一个陪我看落日的人。
大地归于大地,落日却归于岁月。大地的岁月,总是在时光里得到验证。同样,人类的生命也隐在时光深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年轻时,我把人生的最大成功,错误地理解成事业的成功和人生的价值,其实,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片面。我并不明白从落日的时光里,真正地悟透到人生的某些玄机。
多数时候,落坐在办公室清凉的陌生中,无心也无暇关顾与生活无关的闲事,更无过多的精力去想与工作无关的事情。只有等到下班人去楼空时,过道的灯光如叹息一般洒落地面。我才能满腹诗意,站在城市的楼顶,透过箍着铁网的窗口看落日。看到城市的落日,虽然有些奢侈,却多少有了一点穿过逼仄和局促的浪漫;看落日里行色匆匆人群和拥堵的街巷,会让人联想到我们急来促去的忙碌,其实仅仅是为求一口饱饭、一身暖衣。涌动成群的蚁虫里,我何尝不是其中的一个?
看落日,有人陪着好,无人陪着也行,并不会影响仰看风景的心情。很多东西是从天边得到的,人生往往从落日开始,又从落日结束。即使你一个人看,也并无什么,你有天地陪着,你有影子陪着,你有风景陪着,其实你并没有多少寂寞可以悲伤。
陪风陪雨陪落日,其实就是在陪自己。感悟生命,体验岁月,和独自一人的雨夜、风中漂泊的独行一样,你会慢慢变成另一个喜欢的自己。
二〇二二年五月二十一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