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老屋里的乡思(散文)
一
老屋的完全坍塌,看来不会是太久的事了。每次想到这,心里就一阵悸痛,害怕孩童时期留存在老屋里的记忆,无处打捞,害怕由老屋寄托的乡思,无处安放。
每次春假回乡,我都会到老屋四周转一转,能进去的地方,就进去瞧一瞧。每当走近老屋,那融在血液里的亲切感,就浮荡在心田。那些儿时的记忆,就像影像一幕幕从记录的旧胶带,被投影到眼帘。
家乡三湖古镇,坐落在赣江与袁河的冲积洲,水系丰沛,河道纵横。祖先择贯通赣江、袁河的横河西北,肇基建业,繁衍生息。若干代后,一户住在横河岸畔的人家,勤劳致富,决定择地建房,三个儿子每人一栋。觉得原址往西一里多,一条与袁河平行的小河东岸,风水尚好,遂独立建宅于此,并最终成村。村子东承朝霞彩蔚,西望松影山岚,景色宜人,如诗所描:“紫陌洲头夜泊船,数行秋雁下遥天。街芦结伴声何似,一曲平沙入管弦。”(家谱《西洲宿雁》)
这三栋房子,共墙连排,侧门相通,高大气派。每栋都是四进四天井,门厅、正厅和中厅两侧,共有厢房十间,后厅有厨房和杂房等。门窗和木梁等,都有一些雕花,但比较简洁。
乡里人称大房子为“大屋”,所以,四乡八邻都习惯叫我们村为“三只屋里”,意思是“住在三只大屋里的人家”,这其中包含的赞叹与羡慕,让村人听着觉得舒坦、自豪。
后来,家族人多了,先后在三只屋两侧,各加建了一栋新屋,一样的规格,一样的贯通。这就是我儿时记忆中,五栋连排的老屋,寄托乡思的老屋。
在我懂事时,也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大部分人家,仍住在这五栋老屋里。虽有些人家,搭建了厨房、猪圈等,还有几户人家建了新房,但都在老屋四周。这些新房和搭建的建筑,就像一株古梅的树干上,发出的新芽,而每一个族人犹古梅枝干上萌发出的颗颗花苞,彰显着家族的人丁兴旺。
三湖古镇是全国著名的橘乡,原产三湖红橘。我们村的村前村后,也是橘树成林。橘林郁郁葱葱,绿影婆娑,遮天蔽日,房屋被橘林簇拥,整个村子掩隐在绿波之中。站在袁河堤坝上看,老屋似潜行在绿海之中,高高翘角的飞檐,犹如潜艇露出水面的舰桥,劈波斩浪。春季,洁白的橘花盛开如云,花香沁人心脾。秋季,“翠幄浓阴满径香,离离金橘入秋黄。”(家谱《霜橘垂金》)村子沉浸在甸甸橘果的红艳与芳香中。
二
老屋里的日子,如那岁月熏黑的梁柱房板,弥漫着人间浓浓的烟火味,最具乡思的感觉。
当年,老屋里熙熙攘攘。那个年代,没有计划生育,各家人口多,有四个孩子不算多,有六个男孩的不足怪,加上有的三世同堂,老屋里真的热闹。孩子们喜欢这种热闹。
村人根据血缘亲近,相对集中地住在不同老屋里。各家各户,厢房你家一间,我家一间,最初根据人口划分。家里人多的,两间或三间。在我记事时,每栋住三户、五户,最多的是我家住的“新屋里”,有七户人家。我父母成家后,只在“新屋里”的中厅有一间小房,摆上两张床、一个衣柜和矮柜,就拥挤得没有多少转身的空间。
老屋里住这么多户,这么多人,挤挤拥拥,难免磕磕碰碰,难免发生矛盾纠纷,但村子里难见女人吵架骂街的。
我觉得,老屋通过侧门串通起来,不止是方便人来人往,更像是一条牢固的纽带,把村人的情感始终连在一起,把乡里乡亲的亲情,牢牢地系扣在一起。大家都是一个大屋檐底下生活的一个家族,这种亲情的小社会,但凡哪家有什么事,大家都很快知道,若是需要帮忙,亲情的手就伸过来了。同样,但凡有哪家媳妇在老屋里吵架骂街,全村都知道,她一家人的面子都过不去。
这样的老屋里,谁家的孩子调皮,犯了事,挨父母教训,也是常有邻里觉得差不多、适可而止时,过来劝阻。
小孩子们,五栋老屋里,到处玩,到处跑,是小伙伴之间的玩乐与感情交流,也是他们从小对“屋里都是一家人”的认知。
后厅的厨房,是老屋里炊烟浓浓的地方。一个后厅,容下了好几家的厨房,也容下了好几家的味道。你家灶里的炊烟,飘到了我家;我家锅里的菜香,飘到了你家。谁家做了好吃的,藏不住,也不想藏,招呼一声,来一筷子,传递着浓浓的亲情。有的人家在老屋旁的厨房里,烧着一家一户的灶火,我总觉得,饭菜没有几家人在一起的香。正如俗语所说:“没有木头,支不起房子;没有邻居,过不好日子。”
原本一个祖先,原本血浓于水,这种密切的亲情社会,人们其乐融融。和睦、互助,是这个小社会里最甜蜜的记忆,最美味的乡思。
三
老屋里的童年,天真烂漫,是最有乐趣的乡思。
在老屋里捉迷藏,不仅有趣,而且挑战大。捉迷藏一般是晚上,若大白天疯疯癫癫地玩,有些大人会干涉。一群差不多年纪的玩伴,约定一两个为捉者的角色,其他都是藏的。一声令下,藏的小孩四散跑开,去寻找各自的藏身所。如此大的五栋老屋,藏的选择丰富,除了每家的私人房间,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柴火堆,每一家敞开式的厨房,甚至后厅堆杂物的楼上,只要觉得不会被发现,都可以藏。待过了几分钟,才可以开始“捉”。说是捉,其实是有点难度的找。如果找到了足够的人数,一局游戏就结束。忙活半天找不到一个人,也正常。所以,为了防止有人藏了不出来,往往约定一局多长时间,到时都出来。没钟没表,小孩们心中的时间长短,都是凭感觉,或者某个说话算数的孩子说了算。没有被捉住的小孩,开心地你一言我一语,显摆自己藏的地方好,不经意间,把各自爱好的躲藏点都泄露了。一局结束,换人捉。在那个几乎没有家庭作业的时代,一个晚上,玩四局左右是没有问题的。
说句实话,我也有自己喜欢的躲藏点。如今每次去老屋转的时候,人老物非,看着这些地方,当年猫藏在那里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比如那搁楼的稻草窝里,似乎还温暖着,还舒适着。
老屋的厅堂里,孩童的游戏,还有很多,比如跳绳、踢毽子、跳房子、打弹珠、玩纸牌、老鹰捉小鸡、脚斗等,都很“土气”,但不花钱。孩童们玩得热火朝天,老屋气氛欢快,就像是在用童真童趣,给古朴的老屋增添着清新的朝气。
孩童的游戏,不仅仅只是乐趣,也是一种人生的历练。小游戏也需要计谋和策略,斗智斗勇斗巧,既有趣,又益智。这是小伙伴们年老后聚在一起,还能津津乐道的乡思。
四
有趣的乡思中,还有欣赏大人们在老屋里干活的情景。
记得那时生产队集体劳动,有时下雨天就在老屋里干活,印象最深的是男人编织稻草绳。
在老屋里编稻草绳,一般在冬闲时的雨天。事先将秋收的稻谷秸秆,挑选好的,一扎一扎用水浸泡,用水的滋润,将秸秆柔化。结绳前,先敲锤秸秆。只见年轻有力的男人们,挥动圆木槌,敲打一扎扎浸润的秸秆,还要不停翻滚秸秆。每一次敲锤,都是一次锻造,“嘭扑,嘭扑”之间,是力转化为柔与韧的美妙,去除秸秆的外硬和骄翠,将秸秆内在的柔美与坚实,提炼出来。剩下就是织绳。年轻人站立,手拿着摇绳器。摇绳器的小钩,勾上一个绳结,一边摇,一边退走。绳结的另一头,年长的坐在那,手里娴熟地往转动的绳头上,添加着柔滑的秸秆。添料的多少,决定绳子的粗细,绳子是否均匀,也在指尖的把握中。悠悠的转动,绞织着不断添入的秸秆,小绳越来越长,摇绳的年轻人,均匀地后退,退过侧门,从这栋老屋退到另栋老屋……根据需要的长度,得到一根小绳。再用二或三股小绳,如麻花般绞织,得到一根根完美的稻绳。
曾被当做草,喂牛、垫猪窝鸡窝、当点火柴烧的稻杆,在如此浸泡、敲锤和绞织中,完成了华丽的蜕变,成为一根根农人识若宝贝的绳索,满足一年的所需。
在农村,这种绳子用处多得很,如捆东西,做吊拉索。我记得,村前那口老水井旁,公用取水桶的绳索,就是粗的稻绳。稻绳打水,握在手里,手感好,着力,不像尼龙绳打滑。我记得,牛绳也是这种绳子。
不像有的小孩会去惹干活的大人,我喜欢坐在边上静静地看,好像看他们织梦一样。
老屋每年开春后的某个晴好日子,都会迎来一次大“开光”。记得那时,每年阳春三月,村里会选择一个晴天,组织所有劳力,给老屋换土。刨去老屋厅、厨、房间地面表层的黑土,送到地里为肥料,再换上新的黄土。这些老土,经一年的踩踏和人烟润泽,变得黝黑,可以肥沃庄稼。换新土,是老屋的一次卫生大扫除。借此机会,各家各户将房间里的床、柜等,放到太阳底下晾晒。这一天,忙碌的村人,像过节一样喜庆,好似每家每户都换了个新宅。小孩们东奔西跑,蹦蹦跳跳,似是要快点把新土踏个平实。我们村这个老传统,是不是一种挺好的讲究?
五
老屋里,虽然各家过各家的日子,但有的物件是共用的。我印象最深的是石磨。听说,村里的石磨,多的时候有五个,但后来只剩下最中间老屋里的那一个。
石磨在农村是缺不得的,缺了很多美食都做不出来。比如做豆腐、做米糕,比如过节的糯米团子和米粉肉,比如婴幼儿、老人吃的米糊,都需要石磨来磨粉或磨浆。
我小时候也常用石磨为家里磨东西。手推石磨,一圈一圈地转,一声声“呼噜,呼噜”,在石磨的碾压与转动中,水浆或干粉,从石磨的槽缝间出来。就像日子一天一天转动,只要勤劳,花了气力,定会流淌出甜美的生活。
那个年代,谁家磨磨,定是要做好吃的。我最喜欢吃的,是母亲用大米磨粉后蒸出的米糕,白软,香甜,爽口。
如今这方石磨,完成了它的使命,只剩下下面的半块,孤寂地搁在不断朽腐的木架上。有一次,我在它跟前站立了许久,呆呆地盯着它,不知是凭吊它的废弃,还是想念它曾经碾磨出来的美食,还是在感念它对一代代族人的奉献?物不知情恩,人要知感恩。
记得,老屋里很多人家都有纺纱机,但织布机一栋老屋至多一架,所以是轮换着用。纺纱机的“叽扭叽扭”声,将团团棉花,交织成了一卷卷纤长的细线;而织布机的“嘭咚,嘭咚”声,则是将细线编织成了一匹匹团花的布。线很长,但线头都卷团在一起;布很长,也都卷实在一块,都是因为不愿迷失了源头。布是线密密匝匝织出的面,就像几何上,以点划线,以线带面,好似土生土长的农妇们,都懂得几何学的基本原理。她们精巧的手,编织了一家老小的温暖。
还有些不常用的私家物件,并非每家都有,你家缺这个,我家缺那个,都得靠相互借用,只要招呼一下即可。这是村里人生活的默契。
记忆总是喜欢选择留存美好。童年的记忆,经岁月的过滤,剩下的都是美好与温馨,都是色彩斑斓的乡思。
六
站在老屋前,望着一字展开的门墙,多么熟悉,多么亲切,这是在记忆里印刻了无数次的画面,这是梦里最常跳跃出来的影像,这是乡思中最先扑面而来的温馨。
青砖的门墙,墙基是坚固的沙子墙。简单的大门,没有华饰的门楼。麻石板的门框。门楣上,细看有简单的雕刻,比如人物、牛羊、花草等,粉白的门匾上,依稀描有文字,顶上是砖石叠涩的瓦檐。
前些年,还有三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住在两栋老屋里,像是执着坚守一方旧梦。如今人去屋空,坍塌越来越严重了。比如我家曾住的“新屋里”,十年前,大部分的后厅都已坍塌,只留下断墙残砖。正厅的天井,木架腐蚀垮塌。几年前,中厅也损得差不多了。如今,屋内只有正厅还能挡点雨水,堆积着各种杂物,有废弃的农具、秸秆等,几乎没有地方下脚。
俗语说:“老屋住人百年不塌,无人居住五年就垮。”残破的老屋,还能撑多久?每次走近垂暮、空置的老屋,好似都是在向这位长者告别。
村人都住进了新的楼房,但老屋里的乡愁与乡思,怎么能绕得过去?就像我们关注老屋的现状,其实我觉得,这位风烛残年的长者,还是在静静地翘首,关注着子孙们的喜怒哀乐与前程。老屋的熙熙攘攘和炊烟袅袅,是回不去的过往,可是,老屋里曾经其乐融融、亲密无间的浓浓亲情,还是应该更好地维系。
尽管伤感于老屋的残破,但站在这位长者面前,好似倦鸟回巢,能让奔波的心灵,得到原乡的慰藉,能让内心做一次自我的叩问与心绪的梳理,然后似乎增添了再出发的信心与能量。
那天又站在老屋的门口,见正厅楼板下那几个燕窝还在。燕子恋旧,秋去春回,即使老屋人空,燕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来到。我想问一问习惯与人为伴的燕子,会不会感到寂寞?
轻风徐徐,炊烟袅起;岁月悠悠,柔情依然。这老屋里的乡思,让人牵肠挂肚,让人心神不宁。我很纠结、很残酷地告诉自己,终有一天,老屋只会在梦里出现。到那个时候,心中这份乡思,安放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