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似乎与麻柳有着不解之缘。
　　 老家小溪边的麻柳，陪伴我度过了一段快乐无忧的童年时光；县城清江岸边的麻柳，陪伴我走过了几十年含辛茹苦的新闻从业岁月；在我经历了生命的起死回生之后，清江岸边的麻柳，又陪伴我漫步在悠闲写文的人生旅程。
　　
　　 一
　　 故乡老屋旁边有一条四季常流的小溪，溪边生长着很多苍老高大的麻柳树，人们称这里叫麻柳湾。
　　 逐水而生的麻柳又名枫杨，是一种高大的落叶乔木，麻柳材质柔软而有韧劲，一般自然生长在河边护岸固堤。因树身累累节疤，树皮皲裂粗糙而被称为麻柳。
　　 俗话说，树大招风，这一湾高大的麻柳树也招来了不少的鸟类。从我记事起，麻柳湾既是鸟类的家园，也是我们的乐园。
　　 每天清晨，各种鸟儿在麻柳树上闹闹嚷嚷聚会，热闹了麻柳湾，也热闹了老屋院子。喜鹊和画眉在麻柳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还有拖着长尾巴的三叉子在树梢飞来飞去，成双成对的斑鸠在树上跳跃嬉戏，麻柳树下丛林里还不时“咯咯咯”地飞出野鸡和七彩锦鸡。有时候麻柳树上响起一串“嘣嘣嘣”的声音，那是啄木鸟在打洞捉虫，在树上留下了鸡蛋大一个一个的洞，麻雀和点水雀儿常在树洞里生蛋孵小鸟。
　　 苍老的麻柳树上有很多枯枝，被白鹭、苍鹭、喜鹊、乌鸦和斑鸠衔去筑巢，有的干脆将鸟巢筑在麻柳树上。还有讨厌的马蜂前来凑热闹，在麻柳树上筑起鼎罐大的褐色蜂巢，威胁着鸟儿的安全。
　　 我和湾里几个岁数大点的同学打定主意要捣毁这可恶的马蜂窝。马蜂个头大，毒性也大，被马蜂蛰了有可能丢命，一般人躲都躲不及，更不敢捅这个马蜂窝。我小时候特别淘气，像捣马蜂窝这样惊险刺激的活动，自然少不了我的参与。
　　 我们将稻草绑在长竹竿上，点燃后举起来直抵蜂巢。被烟熏火燎的马蜂“嗡嗡嗡”地倾巢出动，在空中四散逃命，我们赶快用蓑衣斗笠遮着身体，蹲在草丛里一动也不敢动。
　　 由于蜂巢里有蜂蜜不易着火，这次只燃烧了蜂巢的外壳，眼看着蜂蜜直往下滴。不一会儿，那些马蜂又飞回来爬满了蜂巢。我们索性一不住二不休，第二天早上继续烧，用这样的办法接连烧了三次才把蜂巢烧掉，终于驱散了那一群马蜂。
　　 春天，我们将麻柳枝条上的嫩皮剥下来裹成螺旋形状的长喇叭，吹出来的声音格外雄浑激昂而悠远。夏天我们躲在麻柳浓阴下歇凉，在溪凼里洗澡，在溪边掰地瓜（一种匍匐生长的野果），在小溪卵石上摸巴岩鱼，在石头缝里捉螃蟹，在麻柳树上掏鸟窝……
　　
　　 二
　　 凉风悠悠的夜晚，老屋院坝边竹林里蝉鸣声声。我们经常坐在月光下的院坝里听奶奶摆龙门阵。从前老屋院子的主人姓谭，虽然我们孙家祖上迁徙到这里已经几代人了，人们还是习惯称这里为谭家湾。奶奶说，那时谭家大院有四合天井，还有煮酒碾米的作坊，是这一带的富豪之家。
　　 天有不测风云，悲剧发生在一个赶场天。谭家的大人们上街为即将出嫁的女儿置办嫁妆，老规矩年轻姑娘不得上街抛头露面，就把女儿留在家里做针线活，准备出嫁的新鞋。当天中午突然乌天黑地，电闪雷鸣夹着狂风暴雨，那些麻柳树被暴风吹得东倒西歪。这时老屋后面的黑桃观半山腰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岩崩，可伶谭家姑娘带着她的幸福美梦，连同那个大院子被埋在了泥石流下面。
　　 若干年以后，我们孙家祖上迁徙到谭家湾安家落户，在谭家大院原址上修建了上下两个连五间的院子。
　　 后来的一些发现，证实了谭家大院被毁灭的传说。老屋后面绝壁岩留下的那道大壑口当然是一个佐证，还有下院子的水井每逢变天就要冒黑水，那是因为地下埋有阴沉木。上世纪70年代，我家在上院子老屋旁边开挖屋场，挖出了碾米的石槽、精致的柱础石墩，还有一些錾纹细密的条石、瓦砾和瓷器碎片等等。
　　 让人感到神秘莫测的是，紧挨泥石流的古井和古旁边那一湾麻柳树却侥幸躲过了那场劫难。人们都认为，是这口古井护佑了一湾麻柳。理由是那口古井就在泥石流旁边，怎么没有被摧毁呢？
　　 在公社大办硫磺厂的年代，麻柳湾的麻柳树被全部砍伐加工成了二锤把。我至今还依稀记得，好几个木匠住在老屋院子里，每天不停地忙碌。经过锯墩子、砍毛坯、削成型、刨细料几道工序，一根根白净光滑的二锤把堆码在院坝里，陆陆续被运往硫磺厂工地。
　　 麻柳树遭到毁灭性砍伐，麻柳湾鸟类的家园也不复存在了。白鹭苍鹭这些候鸟迁徙到核桃观大山那边的马槽甕，在一根大白果树上落了户。喜鹊、乌鸦和斑鸠这些鸟类想必是依恋故地，在老屋院子几棵大树上重新垒巢安了家。
　　 古老的麻柳树全被砍伐，在麻柳湾留下一湾白花花的树兜。也许是老树兜没有能力供给养分，树兜上簇生的一些新枝长着长着就枯萎了。随着麻柳树渐渐绝迹，麻柳湾也空有其名了。
　　
　　 三
　　 后来我离开老家进城，先后担任了广播电台和报社新闻记者。在城里，我见到了比麻柳湾溪流更大更源远流长的清江河，见到了比麻柳湾更多更大的麻柳树，觉得视野更加开阔。麻柳岸边成为我思考写作提供了条件。
　　 我工作的几个地方和居住的几个地方都挨着清江河，沿河两岸生长着古老的麻柳树。春夏季节，麻柳树枝繁叶茂，在河岸留下一片阴凉；花开季节，麻柳树上挂着一串串鞭炮似的花蕾，将柳岸打扮得花团锦簇；雪压枝头的冬天，盘曲错节的枯枝裹着洁白的绒毛，在苍老的麻柳树上装点出黑白分明的图案。
　　 也许是老家的麻柳树从小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下班后我经常一个人到清江麻柳岸边散步，在那里寻找老家那些麻柳树的影子，追忆那一段逝去的童年生活。
　　 每当我为一篇深度报道思考得头昏脑涨的时候，我就带上笔和采访本，一个人到麻柳岸上散步。阵阵江风吹拂麻柳岸上，我感觉神清气爽，走着走着就有了灵感，马上记录在采访本上，接着又冥思苦想下一个问题……
　　 在几十年的记者生涯里，我采写的一些比较有影响的重头新闻稿件，大多是在麻柳岸上散步思考成熟以后，再回到住地泡一杯浓茶，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烟雾缭绕的夜深人静时，头脑越来越清醒，渐渐进入了写作的最佳状态。
　　
　　 四
　　 近年来，城区清江两岸筑起了混凝土堤坝，在麻柳岸散步更加宽敞方便舒适了。随着“中国优秀旅游城市”声名远播，凉城利川成了外地游客旅游打卡的热门去处。酷暑盛夏，清江两岸柳林成荫，市民和游客在堤上漫步，有的在江边垂钓，有的在柳荫下吹拉弹唱。一对对情侣在柳岸漫步低语，一对对白鹭在江边悠闲觅食，偶尔有豌豆角打渔船飞快地划过江面。
　　 西门至南门几公里长的清江麻柳岸就在我家门外。退休以后，清江柳岸几乎成了我每天休闲散步的地方。
　　 自从注册江山文学网之后，觉得跟柳岸特别有缘，就扎根柳岸社团。一边在清江麻柳岸上散步，一边思考写文成为我的常态。即使经历了两次心脏开胸手术，置换了心脏瓣膜和大血管之后依然如此。
　　 夏日晴天，经常可以看到一位老年游客端坐柳岸拉胡琴，琴声十分悠扬动听，我常常坐在不远的石墩上如痴如醉地欣赏着。有一次趁这位游客停下来喝茶的时候，我和这位游客攀谈起来，才知道这位吴先生正是当年从利川辞职闯海南的淘金者之一。
　　 吴先生在利川城南湖里街巷长大并参加工作，清江河边的麻柳岸是他和家人及同伴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在海南几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吴先生常常梦回故乡清江麻柳岸。无论是高兴还是苦闷，下班后他都习惯到海边，坐在夕阳下拉胡琴，用琴声抒发天涯海角的游子对故乡的思念。
　　 如今，吴先生已经退休，每年暑期都要带着一家人回到利川避暑。他说，这些年利川城市建设很快，城区已经面目全非了，让人感到很陌生。幸好清江岸边这些古老的麻柳树还在，总算是给浪迹天涯的人们留下了一点念想。吴先生说，他已经在清江柳岸对面的新区订购了一套商品房，打算叶落归根。
　　 吴先生的话也唤起了我的思乡之情。可是我老家的麻柳树没有了，老屋没有了，老屋的人也天各一方。唯独那口古井还孤零零地坚守在原地，寄托着老屋的人们对故乡的思念和绵绵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