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故乡麦儿黄(散文)
每年春天,当杜鹃、布谷以及另一种不知名的鸟声响起时,我便会结合时令特点,用自己的语言来诠释这三种特别的鸟叫声,并不厌其烦地欣赏这恰如时分的鸣唱——穗穗黄,穗穗黄……布谷,布谷……豌豆挂角,豌豆挂角……
它们一遍遍重复的叫声,唤醒了残梦沉沉的古村山乡,唤醒了含情脉脉的青苗绿芽……此时地里的麦苗便开始了疯长。
如果你正巧路过田野,或许能够听见麦苗拔节发出的脆响,或者看到抽穗扬花绽放的炸裂。在一声接一声的鸟鸣催促声中,它们很快就会变得黄澄澄、金灿灿。
故乡的山野从山上到山下,便似铺上了一层巨大的彩绸,又似一层金色的瀑布和波浪自上而下地流淌、流淌……
收获季节到来前,父母便提前准备好了一应农具,如镰刀、绳索、背篓、背架、扁担、箩筐、撮箕、风车……我们便跟着他们一起去到田野学干农活,体验“汗滴禾下土”的滋味,感受“粒粒皆辛苦”的辛劳。
麦子是旱地作物,割麦要么得蹲下身子,要么得弓着腰背,不管你采取哪一种姿势,时间一长滋味都不好受。太阳高照,麦芒刺人……那份辛苦自然是不可言说。
辛苦换来的是快乐和满足,青黄不接的日子已成过往云烟,眼前麦收的幸福来敲门,谁会不欢欣鼓舞呢?趁着天气晴朗,我们将割回家的小麦连草带粒铺在院坝里,让太阳将草晒得干干的,麦粒就与麦壳实现了初步的分离。再用连枷一遍遍地敲打,除去麦草后,麦粒还含羞地藏在麦壳和碎草中,我们再用风车将其分离,一颗颗金色的麦粒这才完全裸露在我们的眼前。
麦粒要变成口中之物还需要一个加工的过程。从前乡下缺少机器,所用的器具便是家里已经传承了好几代人的石磨。那石磨分磨盘和磨搭勾两部分。磨盘是用一块巨大的石头锤铣而成,中间略略凸起,上面安放着磨心,磨盘周边是一圈圆形的磨槽。磨心由上下两块坚硬的石头做成,契合之面也用锤铣敲打出一道道细微的磨齿;下磨心固定在磨盘上,上磨心是活动的,一处还被洞穿了一个孔,要磨的粮食就从孔中放进石磨。磨搭勾由立木和横木组成,通过磨柄与磨心相连。立木是一根结实的曲木,曲木头上安插着一截短粗的铁棍,铁棍插入磨柄的孔里可以三百六十度转动。横木垂直地架在曲木的另一端,二者连接处还做了一个三角架支撑。父亲从房梁上垂下一根绳子系住横木,乡下的石磨就这样形成了。别看这小小的石磨,它可是来自远古祖先的发明,足以成为石器时代的象征,并一直延续到人类的近现代农耕文明,与“麦儿黄”成为人们幸福的组成。
父亲点起煤油灯,在磨孔处用细粉做出一个“围堰”,粮食就放在“围堰”里,随后一个人青筋鼓胀地推动横木,一圈一圈转动上磨心,粮食就一点一点从“围堰”中滚入磨孔里,面粉从上下磨心间的缝隙出来,沿下磨心在磨槽中高低不一地形成一座座小小的“山峰”,像一幅特异的山水图;碎粒则在磨槽中滚落得稍远,父亲将它们扫拢,重新放进磨孔里,经过再次碾压,它们才变成了白净的面粉,用不了多久,他额上的汗水就涔涔而下。当我们身子骨还小的时候,父亲一推动横木,我们就跟着跑动,不仅不能帮他出力,反而会成为他的负担,但父亲没有嫌弃我们,还面带笑容地鼓励我们,我们也跟着笑起来。我们稍大些才能真正帮上他,有时候却一边推磨一边打起了瞌睡,父亲便时快时慢地推动,用不一致的速度给我们提神醒脑,还教我们学唱自祖辈流传下来的《推磨歌》:“推磨摇磨,做个馍馍,去接外婆,外婆走不来,就用滑竿抬……”。此时磨心中发出了“霍霍霍”的响声,磨搭勾也配合着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我们的笑声语声和那两种声音掺和在一起,成了乡村夜间一首特别的奏鸣曲。
当然,上述的加工过程只是第一道工序,粮食要完全变成粉末,还需要用络筛筛漏一遍,络筛下面的细粉可以直接使用,络筛上面的颗粒则还需要进行几番研磨才能使用。这样的过程颇为繁复,这里就不一一细述了。
我们和父亲忙碌的时候,母亲并没有闲着。此时她已在灶房里烧好了开水,并将我们研磨出的细粉调制好,或者捏成团下到锅里做成面疙瘩,或者将它们做成面条或馍,又或者做成面皮,在里面包入一些用蔬菜肉粒或核桃花生粉做成的“芯子”,简朴的生活便丰富起来多了一些滋味。我们一边吃着这样的食物,一边唱着欢快的儿歌:麦儿黄,麦儿黄,粒粒麦儿亲似娘,又是面来又是馍,搅团(煮熟的糊糊)粘嘴味道长……
事实上,我家的生活只是那时乡下人生活的缩影。在所有的邻居中,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侯婆婆一家人。
那时候侯婆婆已经接近古来稀的年纪了。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她与丈夫韦公公过着分居的日子,一套房子被他们硬生生从中间隔开,各自从一道小门进出。在我的印象中似乎韦公公从来就没有下地干过活儿,每日里仅看见他一个人靠在一把简易的躺椅上吞云吐雾……
韦公公不干活还贪食,记得有一次邻居家请客,邻居家准备的东西并不丰盛,食物也就一大锅面疙瘩。韦公公可能是因为饿得太狠的原因,他一连吞咽了三大碗面疙瘩,那面疙瘩乃死面做成,在肚里很不容易消化,韦公公一连几天打着“狐臭嗝”,大家更是老远地躲避他,生怕被那股臭气熏着了。当然,韦公公的名声比起他的“狐臭嗝”还要臭。在“夫权至上”的偏僻乡下,夫妻分居的情形在那时是十分鲜见的,我曾纳闷,作为一个弱小的女人,侯婆婆当时的勇气来自哪里?后来我才明白,她的勇气应该来自她勤劳的双手以及那片麦地和年年岁岁的“麦儿黄”!
侯婆婆带着两个儿子过活,大儿子跟着她种了几年庄稼,后来跟人到陕西挖矿去了,多年音讯全无;小儿子也并不争气,整日游手好闲,难见他踏入庄稼地半步,成了人更难得见到踪影,后来他独自一人出去找大哥也如石沉大海。侯婆婆年老体弱还得承担沉重的农活,早已没了人样儿。每到农忙之时,父亲母亲都会帮助她,他们的行为萌发了我心田“仁爱”的种子,我也会不时向侯婆婆施以援手。
记得有一年割麦的季节,侯婆婆一个人割下了一大片,然后才一捆一捆地往家背。劳累加伤心,她竟然眼前一黑倒在了麦地里。可巧那时我从高中学校回来路过她的麦地,立即过去帮她卸下麦捆,并将她扶正,掐人中,揉心捶背,过了好一阵侯婆婆才缓过一口气来。趁着她歇息的当儿,我一连几趟帮她把麦子全部背回家里。此时婆婆的眼里早已滚落着感动的泪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件事传到相邻们耳朵里,我一时名声大噪,得到了许多人“好人必有好报,高考必将高中”的祝福!
当我得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侯婆婆还特地卖了几斤小麦赞助我上学,我也因此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侯婆婆去世后父亲带人将她埋在了那片麦地里,每次路过那里,我都会专注地瞧上一眼她的坟茔,并祝愿她在自己的麦地里得以安息……
现今乡下人口锐减,侯婆婆的那片麦地早已变成了草地,我家的麦地也已经撂荒,故乡的山野树翠草绿,金黄的麦地只剩了零星几块,但季节一到,杜鹃、布谷等鸟儿的叫声还是会准时响起,那叫声提醒着时令,回味着过去,似乎也是在呼唤这片山野的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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