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个嘈杂的环境。
　　 说它嘈杂，一是说它在桥下的位置，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偏僻之地；二是说它的杂乱，桥上有南来北往的车流，桥下利用那并不太大的空间开辟出了个“运动场”。每天早上，跳广场舞的、自由健身的、打篮球和羽毛球的……倒把这块缺乏人气的地方“捂”热乎了。它的热闹只有到过，也见识过了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我原来晨练的地方并不在这里，只因这地方锻炼的人多，相互有个促进才赶过来了。
　　 也幸好来了，我才在这里找到了一个较适合自己的“伴儿”。又因为我们都是奔六之人，在称呼对方时，常常在那“伴”的前面，彼此开玩笑地多加个“老”字。但有必要声明一点，这“老伴”啊，并非相濡以沫生活了几十年的那种特殊关系的“老伴”儿。
　　 我们每早开始的时间是七点，打到八点过一点点，彼此都有各自的事要做，便匆匆离开了。这不，我们现在已经打开了。在此需多说一句，听说受什么厄尔尼诺现象影响，今年夏天已过去好久了，但气候的反常令我们猝不及防。在早上的冷风中，当还没有完全运动开来之前，我们谁也不敢先脱去外衣，让抵御不了寒气的身体受到侵蚀。就在飞来飞去的羽毛球突然掉地时，她示意我顺势把外衣脱了以便放开来打。
　　 我乖乖照办。
　　 就在她脱下衣服，放在旁边凳子上时，就在那儿站住了，她专注的目光投向了我的身后。那黑狗在那儿怎么不动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我转过身，朝她明示的方向看去。它在那儿拉屎呢！我说。对这种乱拉屎尿的家伙，我压根儿就很反感。要是在小区的路上见到有狗做这不文明的事，都会在心里犯起嘀咕，养狗的人真可恶，只管享受它，却不愿为它多付出些……还有，要是小区平时有身坯大点的野狗在到处跑动，即便有主人牵引着，我都对那畜生引发格外的警惕，生怕哪一天被流浪的野狗给咬了。要是真叫这畜生给咬着了，那找谁去？或者被有绳子牵着的“家”狗咬伤，遇到一个什么责任也不想负的主人，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不是。我看它在那儿呆好久了，肯定有什么问题。说完这，老伴又像对它太过了解似的补充说，那是条母狗，怀了儿的……
　　 我好奇地追问道，你是怎么晓得的？同时我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寻找着答案。我从它肚子下边呈现出的“双排扣”断定，那的确是只母狗不假。又从那拉长了的“双排扣”，以及圆鼓鼓的肚子上看，从而肯定地得出结论，它的确肚子里装的有“货”了。问题是，我是经过停下手中的球拍来，有意识地“辨认”了好长时间后才有的这结果啊，而她是怎么一下子就看穿了的呢？
　　 别忘了，我家里也养了只宠物犬，它也是一条母狗呢！
　　 我想起来了，在我们刚开始打羽毛球那阵，她经常迟到，给我的解释是，她家的宠物犬下崽了，每天它们那一家子的“进”与“出”都得负责，弄得她自己的衣裤上沾了数不清的狗毛，就连它们身上的那异味儿，也过度到她身上来了。
　　 有一天早上，她来晚了，走到我面前从背包里取出球拍的时候，开门见山就问我，我身上是不是有股什么味道？
　　 我做了个深吸的姿势，的确也嗅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我说，好像是有一种怪味儿呢！
　　 我都已经处理过了，还是没弄干净。不过，要是有其它的狗闻到了，反倒不会排斥我了。我觉得她这是自嘲的话，就没多在意去理会。
　　 在我们正式打羽毛球之前，她又说出了另外的话，你们没养狗的人是理解不了的。
　　 在心里，我认可了这句话。
　　
　　 二
　　 老伴仍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都已看它好一阵了，真像还有点儿要继续看它下去的意思。
　　 我也不好打断她的“雅兴”。她干脆走到了离那黑狗较近的一处位置上，继续朝那地方仔细观望——狗不一定看得见她所在的那个位置，但她能很好地看清它的一举一动。
　　 那黑狗的屁股着了地，俩后腿分开。这解手的姿势也过于痛苦了。有人从它旁边经过，它都像并不在乎的样子，仍在照它自己的行事风格似的，没受什么影响。过了一阵，大约也就二三分钟吧，它终于起身离开了刚才久蹲的位置。可是又没走多远，它就又停下不走了。先是用后腿的左蹄，去使劲踢自己的肚子。那蹄子极度灵活，在尽可能够得着的地方捞着痒。之后，它又往前走了一程。这一程并不远，最多只有几步远，还是又停下来了。这次是换了后面右腿的蹄子，凭那蹄子的力量，去踢另外一边的肚皮……
　　 这一幕，我们都看到了。她发出了啧啧的声音，我也感觉到了有点儿于心不忍。
　　 么么，那是在抓痒吗，我怎么觉得像在自残呢？好像它肚子饿了，难受时才做这样的动作……我这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后，回味“它是肚子饿”才那样的话，心里未置可否。
　　 她开始在身上摸来摸去，好像那身上就预备了它可以吃的东西一样。哎，这个时候商店还没开门，不然给它买点火腿肠来吃。
　　 它旁边好像还有条黄狗呢！我把这一发现直接告诉了她。
　　 她们是一起的。她有点肯定地小声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也小了起来，生怕惊扰了它俩保持的和谐气氛。
　　 那是条公狗。嗯，就是那前面的……她朝桥下不远处的一侧努了努嘴。
　　 垃圾场？它们看场子？
　　 她指的那地方，就在我们小区里，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有时晚上从外面回来，那地方有股刺鼻的味道，令我们捂着鼻子迅速逃离，后面就有狗吠声传过来。先是一只狗在叫，接着又涌出来了另外一只帮腔的声音。
　　 那难怪，它不痒才怪。我由此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真可怜。它的主人也不管一下它们？说不准已经发现了母狗得病了，也是没办法的……
　　 你说得异想天开，他们看垃圾的人，还有钱去管它的皮肤骚痒症？我甚至调侃似的给她开起了玩笑。它可就没你家那宠物狗的命好了！
　　 今早怪了，它们就在桥下，也不走远。
　　 同志哥，外面在下雨呢，到处湿漉漉的，它们能上哪儿去？
　　 就在我们的小心议论中，栅栏外的它俩开始行动了。一直往前走，走到了我们无法看到的地方。
　　 回过头来，我们又开始继续我们的“正事”。当时间来到我们每天早上固定“收工”的那个时间段，我们收拍了。要不是刚才的耽搁，我们定会像往常一样锻炼出一身汗来的。
　　 今天早上，我们谁都没出汗。我匆匆忙忙往家赶了。
　　 当我第二天早上准点又来到原地打羽毛球时，老伴告诉我，昨天我们收拍后，她刚好有点时间，想看个结果就晚离开了几分钟。那条黑狗与黄狗又回到桥下面来了，像来取“草帽子”似的，只转悠了一下就走了。黄狗始终依着黑狗，黑狗在哪儿，黄狗就在哪儿。走的时候，黄狗走在前面，黑狗走在它的身后。只要黑狗在后面停下来，走在前面的黄狗也停下来，太像黑狗的保护神了。
　　 我是奈着性子，不放心才跟着它们，想看看它俩到底要干什么，结果看到了这……直到它们进了垃圾场的门，我才往回走了。
　　
　　 三
　　 在我们又一个早上打羽毛球的时候，我拿心中的不解直接问老伴。我们本来就有这习惯了——边打球时边聊着天。不这样做，彼此都会觉得憋着慌，也会很尴尬，跟个纯粹在完成任务似的。
　　 对垃圾场的那两条狗，你怎么就那么熟悉？我问她。
　　 怎么不熟，以前我们是邻居呢！她自豪地回答道。看她那意思，好像我与它们没成为邻居就是我的损失了。
　　 难怪你对它们的情况，那么了如指掌。那说来听听……
　　 接下来，她下面所讲的内容，显然是受了我的邀请才做出的“反应”。我认真听着，尽量不插进一句话，也尽量把羽毛球打在她伸手能接起拍的位置上，目的是怕因此影响了她的思绪。
　　 守这场子的那个男人，我们以前同住一个贫民小区。我们家住在六层楼的砖房内，而他们家住的却是石棉瓦房——其实，那也不是什么房子，只是利用了围墙与楼房之间不大的一块空地而搭建起来的一个棚。那石棉瓦房给我的印象就是潮湿，尽管我们也把家里的塑料布什么的拿给他们了，他们也及时盖在了房顶上，但雨水还是从房顶漏进了屋里。最明显的就是我们总能看到他们家在晴好的天气，把捡来的废纸和破铜烂铁搬出来晒，搞得环境很不好。大家也许是出于可怜他们的原因，也没人跟他们过不去。他们好像也很自觉，铺开的范围并没扩大多少。
　　 母亲活着的时候，经常拿东西给他们，他媳妇是那种很感恩类型的人。每次母亲一把东西拿过去，回来的时候手上总有回赠品，我们就劝母亲说您还拿他们的东西回来干啥嘛……母亲却每次都很委屈地说，哪儿是我要嘛，是他们硬要给，不收不行。
　　 久而久之，母亲和他媳妇处成了朋友，她什么话也愿意告诉。原来她的父母早给她找好了婆家，还逼她成亲，而她心中只有现在这个丈夫，两人商量好就一起逃出来了。他们结婚都没有得到双方父母的祝福。
　　 出来以后人生地不熟，既没文化，也没特长，去找工作时人家只要他媳妇。他也想去找份看门的工作，人家不敢接他，出于对他的不了解。没办法的情况下，夫妻俩才靠到处捡废品维生。
　　 要不是母亲与他媳妇处得很熟的原因，有件事她宁肯烂在肚里，也不愿告诉任何人。有天，母亲又给她拿东西去时，又与她深情地聊上了。
　　 你们人生活都成问题，还养条狗干什么嘛？母亲见有条小狗从她屋子里出来，讨好似的要与她亲热，便这样问道。
　　 大姐，这是没有办法哟！不养条狗看门哪行呢？他媳妇先是一愣，感觉到像有什么难言之言不便说出来，但她还是告诉了我母亲实情。我给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哈。
　　 当得到母亲保证后，她似乎有些放心了，压低声音说出的话也有些自然了。这小区里有贼，每次我们出去捡破烂回来，总会发现有东西少了，这不才想起养条狗来看门。
　　 他们养的那条小狗可能就是昨早我们见到的那条黑母狗。
　　 老伴的话刚说到这里，我就忍不住随口而出说了一句，难不成，就是你以前熟悉的那条狗了？这么有缘？
　　 她点了点头。怕是的呢！
　　 我不再插话了，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它是条土狗，小时候就看得出来它很恶，见了生人就狂吠。它开始也“咬”我，好像母亲去它不“咬”呢！于是，我就给它拿好吃的，它吃的时候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憨憨的样子。等它边吃我喂的东西，我就边趁机去摸它的头，后来只要我一回去，它老远就来迎接我。直到长大了，都还一样对我好。
　　 她下的笫一窝小狗，我央求母亲也去抱条来养，可母亲引导我说，它妈妈身坯那么大，以后等它长大了也会是个大个子。我们这家人住都还拥挤的小屋，哪经得起那么大的狗来折腾呢？经母亲这么一“提醒”，当时我也放弃了养狗的念头。
　　 说到这里，老伴提出了一个问题，要考考我的眼力，她说，你猜猜看，那条黑母狗大约下的有几窝崽了？
　　 这我怎么猜得出来？
　　 你看到没，它乳房干瘪，拉得都快拖地了，少说下的也有七八窝崽了吧！
　　 哈哈，原来是个功臣！我打趣地问她，讲完了？
　　 后来，那男的媳妇死了。也不知得的什么病，连死了都没弄清楚。就死在他们那石棉瓦房里的，妈妈去帮他打理了后事。
　　 你说怪不怪，他媳妇死了以后，就跑来了昨天早上你见到过的那条黄狗。好像是黑母狗带回来的，那个男的不论怎样撵它，它都不走，感觉它更老些。每次一撵那黄狗的时候，走在前面的都是那黑母狗。撵过了，两条狗又回来了。我们住的院子里，突然来了条大狗，人们都有些害怕，但它却没咬伤过任何人。任何人一开始从它面前经过的时候，它都显示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摇着尾巴自动走开。
　　 但他们是怎么来我们这小区垃圾场的，我就不知道了。半年多前，我偶然发现了有点像它俩，便尾随着跟过去，又看见了以前认识的那个男人……世间真小，我们又不期而遇了。不过，这中间隔的已经有好多年了。
　　
　　 四
　　 早上去打一个多小时的羽毛球已经成了我们每天必做的“功课”。不论风雨，不论身体有多不适，想到还有个人会苦苦等在那儿的，彼此就都不会轻易缺席。即便有个什么特殊原因不能如期前往，或者因故缺席，都会在微信中事先有个交待，使用的字眼是“请假”、“同意”之类的调侃语。
　　 通过打羽毛球，老伴治好了哮喘——这是她自己说的。她说自己以前每到冬天哮喘病都会复发，吃多少付中药都不见有好转自不必说了，就连睡觉不踏实也是常有的事儿。我则治好了颈椎与眼花的老毛病——这也是我明明白白直接告诉她的。以前我的颈椎很严重，老是脖子疼、眼睛看东西模糊……自从坚持每天打这羽毛球以来，这些症状就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我们彼此都称对方为“福神”，并常开玩笑说一定要打到地老天荒……
　　 又一个早上来临，打着羽毛球的我们，把边打球边闲聊的话题自然又挪到了“狗”的身上。她家养了一只泰迪宠物犬，而我们家由于对养狗一直望而却步——主要是考虑既然养了，就必须要对它负责到底，显然我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但对狗的好奇，又有增无减。觉得它很通人性，有情有义，对主人忠诚，换成了有些人是做不到的。兴许有一天我们也会禁不住去养它，但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