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临川米粉(散文)
一
临川的大街小巷,十步之内就有一家卖米粉的早餐店或早餐摊,可以说是星罗棋布。临川米粉与众不同,劲道修长,质地坚韧,抗煮不烂,煮熟后口感柔滑、清爽、绵软,还不失嚼劲,倾倒了一代又一代的临川人。
每天早晨,所有的早餐店和早餐摊都被食客们塞满。老板忙而不乱,将煮熟的米粉放入滚水中焯一下,飞速捞起,放入千熬百煮的骨头汤里,就是临川人为之神魂颠倒的泡粉。雪白的米粉,丝丝柔顺,袅袅娜娜,匍匐在乳白色的骨头汤里,再被碧绿的葱花点缀,宛若一幅江南春色图。老板娘脚步轻盈,麻利地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泡粉端至食客们的面前,并奉上一小碟自制的萝卜干小咸菜。清淡的泡粉搭配咸香的萝卜干,很是相宜。临川人有江南人的内敛,又不失西北人的豪放。吃米粉,自有特色,用力嗦进嘴里,发出急促的声响。临川人觉得如此吃法方不辜负米粉的好滋味。一大碗泡粉下肚,食客们拍拍滚圆的肚皮,打一个悠长的饱嗝,用袖子往嘴上一抹,满足而去。
临川人早餐除了爱吃泡粉,也喜欢吃煮粉。煮粉除了用骨头汤煮,还放入了猪肝、瘦肉、荷包蛋和小白菜,花团锦簇的,一派盛世的气象。只是煮粉贵,且上得慢,人气远不如泡粉。记得小时候父亲发了奖金或加了工资才会带我去吃煮粉,煮粉似乎永远和奖励有关。每次父亲刚走在人家的店门口,就会大声地说:“老板,今天来两碗煮粉”。然后颇有派头地走进店里,带着一种出人头地的喜悦。老板娘看到父亲,笑脸相迎:“老杨,今天发财了,舍得吃煮粉了。”父亲笑眯眯地点头说:“要是发财了,肯定不会忘了你。”若看到熟人,父亲就会往人家碗里一瞄,见是泡粉,颇为自豪地说:“泡粉有什么吃头,吃煮粉多带劲。”煮粉,给父亲带来了炫耀感和愉悦感。
我带着期待的心情等待着,当一大碗煮粉端至面前,无比激动。煮粉比泡粉好吃多了,更香,更入味,我会吃得欢天喜地。父亲也把米粉嗦得哗啦哗啦响,如大雨倾盆,每嗦一口,大赞一声:“好吃,有味。”那时盼着父亲经常发奖金或加工资,我就能经常吃到煮粉了。只是那样的日子屈指可数,所以我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次煮粉。于是心中萌生出一个梦想:长大了赚到了钱,我要天天吃煮粉。
简单的泡粉,奢侈的煮粉,把临川人的清晨熏得活色生香,也熏醉我年少的岁月。
二
夏日,空气里终日酝酿着一种火热的气息。此起彼伏的蝉鸣,把热辣辣的气息烘托得越发浓烈。幸好门前有棵树,用宽大的叶支撑起一片阴凉。这个季节,临川人爱吃凉拌米粉。
凉拌米粉做法简单。煮熟的米粉,漂在凉水里,舒展着筋骨,静静等待。洗净的红辣椒,上面还残留着晶莹的小水珠,被铺开在砧板上,也铺开了盛夏的妖娆与豪情。临川人爱吃辣,辣椒在临川人心目中,如米粉一般,地位显赫。临川的红辣椒,不可小觑,它是临川这片土地上滋养出来的小精灵,以其天翻地覆的辣味藐视所有的味道,有横扫千军的气势。女人手握刀把,轻柔而有力度。锋利的刀刃以昂扬的姿态扑向红辣椒。起初,桀骜不驯的红辣椒不肯就范,在砧板上左右躲闪,最终抵挡不住刀刃的强势进攻,意志冰消瓦解,沦为万千碎末,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浓郁的辣味。辣椒末进入碗中,在盐、蒜蓉、酱油的浸润下,发生蜕变,变成了辣椒酱。它是凉拌米粉的重要配料,将与米粉共同奔赴一场惊心动魄的由口到胃的旅程,奔赴一个命定的结局。
吃的时候,大人小孩各自用手从水桶中捞出米粉,再舀上一大调羹辣椒酱。红红的辣椒酱把清秀的米粉滋润得艳光四射,它们在嘴里风起云涌,搅动味蕾,震撼舌尖。隔壁的林子吃凉拌米粉,甚是精彩,用大汤碗装,碗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辣椒酱。林子家里种的辣椒大概全部跑到他碗里去了。那个大汤碗,只比脸盆小一点。吃的时候,林子把脸埋进盆里,吃得很专注,像在搞科研,吃得山呼海啸。吃完,只见林子的嘴唇红红的,像涂了口红;涕泪横流,像受了什么委屈。人们见到林子,如遇梁山好汉,对他的食量和吃法甚为佩服。便是女人,吃凉拌米粉,也顾不得矜持,可以吃两大碗。这就是凉拌米粉的魅力。辣,赋予了凉拌米粉灵魂,让米粉变得风情妖娆,撩拨人心,让人欲罢不能,无法抗拒;凉,赐予米粉以灵气,让人舒爽,消减了夏日的暑热。火辣与清凉,有着天上人间的差距,却又在临川的凉拌米粉里谐共存,彼此成全。这是临川人的发明,也是他们的饮食智慧。
凉拌米粉,看似平淡无奇,却接近于神奇和伟大,因为它担负着临川人的夏日生活,拯救了食欲不振的胃口,让沉闷的季节有了滋味和生机。至今,一到夏天,胃口不佳时,最想吃的就是家乡的凉拌米粉。
当冬至带着一股寒冷和神秘的气息在人间驰骋,孩子们欢喜之至。因为临川风俗,冬至必吃鸭子粉。否则,这个冬天将会过得不如意。
一大早,外婆和母亲便在院子里声势浩大地杀鸭。鸭子是外婆养的宝贝,非在年节,才舍得杀。鸭子处理完毕,炖汤。不久,厨房里香气翻涌。炖熟后,汤上漂着一层金黄的油,若夕阳的色泽,仿佛融入了生命里所有的暖。吃鸭子粉的时候,极隆重的感觉,像过年似的让人兴奋。由外婆负责盛米粉,分鸭子,我们几兄妹乖乖站于一旁排队等候。当我捧到那碗鸭子粉时,心花怒放,仿佛捧着自己如花的年华。
鸭子粉非常鲜美,轻轻咬一口鸭肉,酥软,香得钻心钻肺。多少个萧瑟的冬,饮食单调,难见荤腥,因为冬至的这碗鸭子粉,冬因此流光溢彩。
小时候吃得最多的是素粉。素粉没有骨头汤,没有肉,没有鸡蛋。但母亲每次做素粉都很用心,会加入一片干香菇和两根蒜苗增香、提味,使素粉脱离庸常,让我们对吃素粉从不抱怨,甚至喜欢。此后走过千山万水,吃过无数美食,母亲做的素粉成为心中刻骨铭心的思念。去年回家乡,母亲问我最想吃什么。我说想吃素粉。母亲按以前的做法为我做了一碗。素粉的味道依然,只是母亲已由年轻变苍老,我也从少女变成妇人,不禁感慨。
米粉,以它坚硬而柔软的形态,深深植入到临川人的血液和灵魂里,成为他们的一种饮食习惯,成为他们生命中一个耀眼的存在,伴随终生。
三
在省城读书时,餐餐吃食堂,无比思念家乡的米粉。好在校门口有一家临川餐馆,兼做临川炒粉,想吃的时候就去那家餐馆打打牙祭。那家餐馆不大,布置得却颇有情调,老板是个笑容灿烂的男孩。那时家里给的生活费有限,吃不起炒菜,每次去只能点一盘炒粉,有时觉得不好意思。好在老板厚道,从不因为我只吃一碗炒粉而冷落我,每次都很热情,再忙都要亲自下厨为我做炒粉,还为我打八折。
那是一盘很奢华的炒粉,分量多,油也放得多,每一根米粉都裹着油,会发亮;配料也很丰富,有瘦肉、青菜、青辣子、鸡蛋、豆芽,蒜苗,花红柳绿的,很好看。那时正在长身体,加之肚子里油水寡淡,吃的时候总有点狼吞虎咽,每次都吃得精光,连蒜头都不放过,毫无淑女风范。在我毕业那一年,那家餐馆关门,那个男孩杳无踪迹。但我永远记住了他,他阳光般的笑;他做的炒粉,那么的香;他在我青涩年华时给予我的温暖,虽是萤火的光,却足以照亮我整个青春。
因为爱吃临川米粉,到了外地工作后,对其它地方的米粉也甚为喜欢。吃得最多的是桂林米粉。因为我工作的这个城市,桂林米粉小吃店甚多,走在任何一条街道上,都有一家,可见桂林米粉名气响亮。印象最深的是金榜路的一家桂林米粉店,因离公司不远,常去吃。店为一对广西来的夫妻所开,店面虽小而简陋,但却温馨、干净。老板娘很会做生意,亲和力强,声音温柔,记忆力好。只要你去吃过一两次,就能记住你的口味。人再多,她也能马上算出每个人吃了多少钱,让人惊叹。最喜欢吃他们家的拌粉。桂林拌粉的特点是以卤汁来拌,且配料多,有荤有素;再浇上油辣子,味道厚重,口感丰富。桂林拌粉好吃,但总嫌油腻,骨子里还是倾心临川拌粉,简约清爽,更为落胃,就像简简单单的日子,让人感到自在、舒心。
除了桂林米粉,还爱吃云南的过桥米线,因为它和临川米粉有着相似的外形和口感。第一次吃云南过桥米线是在云南丽江的一家酒店。当装着鸡汤、煮熟的米线、各种生的荤素配料、调料的碗碟端上来之时,我见识到了云南过桥米线的排场和声势。最诱人的是那一大碗鸡汤,上面飘着一层金黄的油,让我想起年少时家里炖的鸭子汤。鸡汤看似不冒热气,波澜不惊的样子,其实温度相当高。吃的时候先把配料倒入鸡汤里,配料很快就熟了,再倒入米粉和各种调料。整个过程像在进行一场繁复的仪式,让人感到新鲜而有趣,至今难忘。
这些年,吃过天南海北的米粉,始终钟情临川米粉,大概源于一种故土情结吧。只是这个城市没有临川米粉小吃店,让我一度为它感到委屈。于是买来自己在家做,从泡粉、煮粉、拌粉、到鸭子粉、炒粉,变着花样做,然而再也吃不出曾经的味道了。但端着一碗临川米粉,心里便得到了些许满足和欣慰,感觉年少的记忆有了安放之所,绵绵乡愁有了寄托。